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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舷梯的臺階下,擺著兩枚漆黑的炮彈,旁邊說明牌上寫著:"捕獲於日清戰爭,活躍於日俄戰爭:鎮遠的炮彈"。我注視著它,原來它就是這樣。以前,我沒有在上野不忍池或威海劉公島、北京海軍大院或什麼栗島,見過任何鎮遠艦殘存的錨、鐘、炮、彈;這兩枚大炮彈是我見過的、唯有的鎮遠遺物。

  如它們的可悲位置的暗示:大國崛起的水師,不過是虎狼敵國的陪襯。

  這就是紀念艦三笠。

  它確是老式的;沒有現代那種刺出去的飛喙劍尖,它的艦首垂直插入水裡。筆直的切浪棱線上,包著一個黃燦燦的金菊紋。

  它只是一座船形的紀念館,一座兒童們的遊樂場,一座浮在碼頭海水中的公園。平日裡它不發一語,和那些默默坐下、凝望著它的老人們一起打發時間。假日裡它迎來小學生在甲板上開運動會,任小孩們咚咚跑過,攀上海軍大將的指揮台盡情喧鬧,如一群小鳥嬉戲於一棵大樹。

  穿過三笠艦的桅杆,鉛灰的視野裡水天一色。海面上起風了,掀動的白浪一朵一朵,辨不出是海浪還是白帆。站在橫須賀的三笠公園,我的心冷得發抖,心裡湧起著潮水般的聯想。

  白浪閃閃,白帆像一片片紙船。

  危險的船,它在閃幻,在凝望中又白又亮。我仿佛看見了一條天下的巨艦,那麼大!——我正在它的甲板上孬鐵打釘當兵吃糧,隨浩蕩的編隊,從上海到了長崎。

  碼頭掛滿了漁網,在網的那一邊,染黃了頭髮的日本青年對我們耍著刀,嗷嗷叫喊。他們唱著明治時的兒歌,"富士山頭當板凳,定遠鎮遠穿木屐。"一邊扯著嗓子吼,一邊跺著腳上的呱噠板。為了回敬他們,在甲板上頭我們奏起軍樂《七千噸》,那是奧斯卡獲獎的中國大片主題曲。我們艦的大合唱是和國際接軌的、全部歌詞都是中英雙語。樂隊都是女兵,袒胸露腹,一邊低聲地吹喇叭,一邊大幅地扭屁股。

  依呀兒嘿,依喲兒嘿

  排水七千噸,揚威八萬里呀……

  我想掙脫,我不願被那靡靡之音裹挾而去。

  虛妄的尊大……整個近代的受辱,也沒有觸及那深藏的、虛妄的自大……四周旋轉著輕狂的潮流。身處小人的歡奔之中,我左右奔突地突圍,但沖不出一派奴隸的理論。

  體內殘留的一根海軍骨頭,被冷風吹透了。

  在國內我常想,中國是在下關被日本割去了臺灣,賠掉了幾億白銀。為了看看下關,我要再去一次日本。出發前我又想,一切都是從佩裡的黑船開始的。那是在橫須賀,我要先去橫須賀。

  都去過了。我得到了什麼?

  巨艦的幻視,一瞬就消散了。空蕩蕩的碼頭上,好像有人在說話。是在對我說麼?一個人影也沒有。但是那聲音愈來愈清晰,最後就在我對面的臺階上停住。它直對著我,毫無形影,如鬼如魂。

  ——誰知道你們會不會也在船多炮大的時候,欺負弱小橫行霸道?誰知你們會不會也喪失正義毫無道德?……中國人,你們敢回答嗎?

  你是鬼還是人?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是北洋水師,還是三笠?我問,但它不答。它只是聲音尖厲,在空無一人的橫須賀,在變身為公園的三笠艦旁,如鬼魂穿梭飛掠,一聲聲喊叫著,牢牢地纏著我,迫我開口。

  我忍受著,一言不發。

  由於失敗的歷史,新潮的大國夢變成了包圍的眾論,在一個世紀後一浪一浪地湧來。它崇洋的媚態,它專制的出身,它內含的他者歧視,讓我感覺緊張。

  不管怎樣,我絕不接受霸道……沉默中,我仿佛在心裡立了一個誓。

  我只得到了這一點。

  在光芒眩目的、他人的勝利照射下,我站在失敗者的人群裡,不能可恥地自我辯解。我只能努力去發現一點更有說服力的道理。儘管鎮遠的恥辱,原樣也有我的一份,我還是堅持異議。

  我不知道,自己有無資格說——

  就同北洋水師一樣,日本艦隊也失敗了。東鄉平八郎是更深含義上的敗軍之將。1894年7月25日,他率先悍然開炮,擊沉了懸掛英國旗的運兵商船高升號。這一蠻行,使日本正式投入了甲午戰爭。從那一天到原子彈毀滅廣島的1945年8月9日,其實只有五十年白駒一瞬。而且可以說:即便沒有1945年的慘敗,那天走上的大國航線,也早晚會使帝國——船傾覆、人遭殃。

  不僅是東鄉。更應該追問的,是引領日本民族"脫亞入歐" 躋身殖民主義列強的、明治的思想家們。

  你們的強者與勝利的理論失敗了。唯有經過了一次人間煉獄般的慘敗,你們才能懂得——除了真理,沒有勝者——的理論。冥冥之中的、強大無限的主宰,不會允許一個斷絕他人希望的強國夢;不會成全一種踐踏他人尊嚴與生存的民族前景。若是從黑船逼迫開國、民族選擇霸道以來計算,日本的強國夢,不過僅僅做了不足百年。偉大的日本精神,令人憧憬的日本精神,不是被原子彈、不是被黑鐵或物質的兇器,而是被精神打敗了。在歷史的真理和永恆的道德面前,日本失敗了。

  是的,日本的近代,教我懂得了勝利的渺小。無論我們,無論他們,誰都再無別的前途,唯有自尊與敬人。

  改定於2008年8月北京奧運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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