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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俄國的頭上災星高照。雖然自1900年6月的義和團事件以來,它在事實上佔據了中國的東北,並把勢力範圍推至朝鮮半島。1903年它又建成了西伯利亞鉄道,它以為——可以把攻打奧斯曼帝國的十字軍工程暫時交給歐洲的白人夥伴接手,自己則抽出精力收拾一下遠東。

  它沒覺察出,潮流在水面以下變了。俄羅斯帝國不能理解自己的慘敗。即便旅順口並非永恆的要塞,即使日本陣營裡湧現了海軍的東鄉和陸軍的乃木,它依然拒絕如此結果。它不明白,命運為什麼眷顧了日本!

  日俄戰爭過程中的肮髒細節,悄悄地講述著日本的變化。它已經成熟,變身為一個具備全球眼光的、成熟的帝國主義國家。除了與金融資本勾結的圓滑柔軟之外,它按計劃動員國際輿論、高瞻遠矚戰後走向、利用條約與進行和談、結交敵國的反對黨和培養親日派、甚至間諜工作策動反叛——它飛速地進步了。甚至至今也不能估計——它究竟走到了多遠。

  除了服施的駭人軍費之外,日本駐奧地利武官、傳奇的帝國間諜明石元二郎大佐的故事,也很引人入勝。他是原來的駐俄副武官,被評價為"一個人抵得上十二個師團"。在革命家和工人階級領袖中廣結朋友,與普列漢諾夫等人、甚至列寧都曾相識。他的活動很難查清,但是,可能包括路線和時刻表在內的、俄國波羅的海艦隊的遠東航行;以及1905年風起雲湧的、東歐各國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起義暴亂,都混雜有他的手筆。

  日俄戰爭,對中國人意味著什麼呢?

  可能,最重要的中國人,那時都住在日本。

  孫中山在那個東亞存亡的歷史時刻(1905),在東京而不是其他地方,成立了他的同盟會,開始了他結交日本右翼志士、遊說日本帝國巨頭的、"驅除韃虜回復中華"的海外救國人生。孫中山在得知日本打敗俄國時大喜歡呼的情節,一直被日本津津樂道。

  魯迅在那時是成千留學生中的一員。日俄戰事正酣時,他感傷於戰爭中生若蟲蟻、毫無尊嚴的中國人形象,離開仙台,放棄學醫。他住在東京譯書撰文,要以文學療救中國。

  硝煙滾滾的1905年11月,日本還頒佈了《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留學生陳天華為抗議歧視投海自殺;魯迅的紹興同鄉秋瑾、徐錫麟歸赴國難,各各壯烈犧牲。

  他們各自不同的選擇,至今誘我們思索。

  日本對俄的戰勝,使一個關於白人的神話破滅了。由於各有被白種殖民主義壓迫的苦處,所以對日本喝彩歡呼的民族不少。與孫中山的立場不同,一個更合適的歡呼者是奧斯曼土耳其——沙俄在東線的慘敗,直接減弱了加於他們之身的軍事壓力。

  日本人當然順水推舟,有機會就說:日俄戰爭的勝利,鼓舞了中國、鼓舞了土耳其、鼓舞了埃及、鼓舞了印度——使他們從此有了戰勝白人強國的信心。他們進而說:不僅如此,日本的爭霸沙俄,乃是為了擊敗歐美列強與白種優越的殖民主義、拯救亞細亞各民族於水火,日本的五十年浴血征戰,為的是亞細亞各民族的解放。

  ——這種言說,後來逐步完善為所謂大亞細亞主義、大東亞聖戰、還有大東亞共榮圈等一套理論。一些以民族主義為原則的集團或國家,放棄了對他者存亡的正義態度,把一己的前途命運,賭在了日本的戰略上。

  它同時也變成了一種思想;一些日本志士,對之篤信不疑,身體力行。

  對於伴隨一場強國夢度過了自己人生的許多日本人,這樣的言論話語,在不間歇的重複後,可以變成安神慰靈的藥物、可以變成偽造的真實、可以變成攀附的宗教。

  只是解放、共榮、亞細亞的言說,無法欺騙朝鮮和中國。日俄戰爭和甲午戰爭一樣,一旦日本打勝了,朝鮮和支那就跌入了萬刧不覆的災難。1910年8月,日俄戰後第五年,朝鮮就被日本正式吞併;繼臺灣後,日本奪得了它的第二塊殖民地。

  日本對朝鮮殖民統治的殘酷,至今成為話題。韓國女學生參觀刑訊室萬人坑時常有暈厥,於是日本輿論攻擊韓國渲染殘酷。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金泳三政権曾拆除日本釘在朝鮮名山的鐵柱子,據雲那是日本殖民當局為破壞大韓民族的風水,而特意釘進山岩上的。究竟是否曾有此舉,已經不易深究。日本有人不屑地反駁說,所謂日帝風水謀略,不過是反日的宣傳。

  還是武器的批判最乾脆。

  朝鮮民族的烈士,用血否定了亞細亞共榮的謬論。1909年,就在日本準備狼牙用力、最後一口咬斷朝鮮這頭羸羊喉管的時候,那時已是合併朝鮮的前夜——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被朝鮮志士安重根暗殺於哈爾濱車站。

  據傳雲,彌留之際的伊藤,當聽說殺手是個朝鮮人的時候,曾微聲呻吟道:"愚蠢的傢伙,"仿佛他尚心懷慨歎,遺憾朝鮮人不解他的拯救之情。安重根被捕獲後,日本關東都督府判處他死刑,殺害他的地點是旅順。由於秘密埋葬,至今不知遺體下落。包括當時的日本帝國,那時的輿論,還沒有學會用"恐怖分子"一詞來詛咒他。

  (六)

  在橫須賀,停泊著一艘巨艦。

  它的位置,就在駐紮此地的美軍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和橫須賀美軍基地的對面。碼頭上很靜,它的艦首豎直插入海水,樣子與今天的艦船都不同。

  望著它有一點異樣的感覺。

  定睛再看時,人們會突然發現:這是一條老船!這艘艦的側舷橫七豎八伸出好多根長短大炮,這是一條舊式軍艦。

  不待同伴提示,我已經看見了"三笠"的字樣(みかさ),和嵌在艦首的天皇家菊紋。

  它是日俄戰爭時期的聯合艦隊旗艦、日本海軍的象徵、巡洋艦三笠號。

  舊的一個整整時代結束了。舊式裝備的一代海軍早已謝幕。日本海軍,在它經歷了漫長的輝煌勝利,經歷了黃海大捷、佔領劉公島、活捉鎮遠、設伏日本海、全滅波羅的海艦隊……等等之後,它的象徵——巡洋艦三笠累了也老了。它無恙退休,告老故里,回到日本海軍的發源地橫須賀,靜靜停泊在港口一隅,化作了一座水面公園。

  它的左側是一個小小廣場。正中立著東鄉平八郎海軍大將的雕像,他著名的命令"皇國興廢在此一戰",他寫的一首"日本海海戰後言志"。

  不遠的一邊,立有一塊進行曲《軍艦》的紀念碑,正反兩面,刻著五線譜和歌詞。這首曲子,乃是明治三十年(1897)的海軍軍樂長瀨戶口藤吉所作,日本軍國的音樂象徵。

  在七十年代,由於"內部電影"的大流行,使這首曲子在北京大獲普及。回憶著那時看過的電影,我吹著口哨讀著歌詞,企圖把詞兒哼進曲子裡去:"亦守亦能攻,黑鐵一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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