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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關於割讓遼東和臺灣)

  李:即便英法兩國兵臨北京城下,亦未要求割讓一寸土地。

  伊:彼等另有其意,不可以彼論此。

  李:即如營口,乃通商口岸貨物雲集之地,實為我國政府一大財源。貴國一面命我國負擔苛重賠款,同時又奪我收入源泉,豈非過於殘酷?

  伊:乃不得已也。

  李:臺灣全島,日兵尚未侵犯,何故強讓?

  伊:閣下似說,未佔領之土地即無要求割讓之理?貴國何以將東西伯利亞割讓與俄國?

  (交涉之間)

  李:總之二萬萬為數太巨,必請再減五千萬;營口還請退出,臺灣不能相讓。

  伊:如此,即當遣兵至臺灣。

  李:臺地瘴氣大,前日兵在台傷亡甚多。台民吸食鴉片煙,以避瘴氣。

  伊:但看我日後據台,必禁鴉片!

  在下關的談判場春帆樓側後,通向李鴻章下榻的接引寺,山間有一條草從小徑。標識牌上寫著:李鴻章之路。據說由於甲午大勝,日本朝野轟動,民間氾濫著驕傲與狂熱。李鴻章每天去春帆樓會場,為防不測總是避開大路,特意撥開草叢,走這條偏僻小徑。

  但是即便如此,被軍事勝利煽動得幾近瘋癲的日本人,熱望繼續擴大戰爭,把皇國神威一直發揮到天涯地角。他們居然不覺得戰爭帶來的衰竭疲敝,生怕春帆樓和談成功,唯恐事態就此罷休。

  這種為繼續和擴大戰爭立志干涉國政的狂熱國民,即便在全世界也是罕見的。他們藐視法度,結社營黨,不接受政府約束,恣意挑動事變。在下關,一名叫小山六之助的 "神刀館"成員潛伏許久。這一日他在清朝代表每日往返的小徑上斷然攔路,對準李鴻章的頭就是一槍!

  如此的自認匹夫有責,這樣的草民干預朝政,在日本近代史上並非只有一次。以前不久,他們還曾對俄國的皇太子實行過暗殺舉動。國民的野蠻熱情,震驚了日本政府。明治天皇下令追究。同時,因為日本已經打得國力疲憊,伊藤博文接到指示——就此結束敲骨榨髓,可以簽署條約了。

  李鴻章傷未致命,子彈打在眼下一寸。這一槍於他求之不得。由於挨了這一槍,也許國人就不至於罵他國賊太甚了。他血流滿面,仰天長歎:"此血可以報國也!……"

  總之,無可退讓之處退讓,絕不可行之事行之,李鴻章代表慈禧太后和清王朝,在喪權辱國的下關和約上簽了字。

  這個條約規定:朝鮮聽任日本宰割,中國把遼東、臺灣、澎湖三處領土向日本割譲,外加兩億兩的白銀賠款。此外還有一些零碎條款,諸如開放沙市重慶蘇杭為商埠之類。

  戰後,日本官吏堀口九萬一來到湖北沙市,準備按條約設置領事館並建立居留地,他吃驚地發現:沙市的清朝官員,居然不曾聽說剛剛打過的戰爭。

  日本人不能理解。難道剛剛經過的,是一個國家的戰爭嗎?

  如同1840年鴉片戰爭的翻版,也與後來的1·28上海事變相去不多。中國的抗戰多是如此:封疆大吏各擁重兵,坐看一旅之卒赴死,誰也不肯出力出兵。雖然他們慣唱愛國,以國家利益予人高壓。

  ——順便說一句:後日一夥日本人曾突入朝鮮皇宮,發動過一場野蠻的政變。其中有寫了以埃及獨立英雄為模特的暢銷小說《佳人之奇遇》的柴四郎、也有去沙市建領館的堀口九萬一。他們一路砍殺,殘害了抗日派的閔妃。堀口後來官運亨通,歷任駐巴西(兼轄阿根廷)、墨西哥的公使。據說他是隨筆家,不知是否給沙市寫過什麼。

  據說,當李鴻章抵達下關時,望著關門海峽的洶湧海浪,曾匪夷所思地問:

  "這條河,叫什麼河呀?"

  "瀬戸內海。"

  有人回答。

  李鴻章聽後,喃喃獨語道:

  "日本人,稍大的河,就叫它海……"

  (五)

  吃得太肥的日本,引起了俄法德三國的不安。在三國的聯手幹渉下,日本不得不把吞下的遼?

  半島又吐了出來。羸弱得奄奄一息的清朝,也就把自家國土的東北角,又留住了幾年。

  日本卻把返還遼東半島,視作自己的奇恥大辱。舉國上下又在宣傳臥薪嚐膽。就在英國人發明了馬克沁重機関槍、在非洲殖民地大行殺戮的時候,日本陸軍的制式步槍也在1897年定型,帝國陸軍真槍實彈,隨時準備與南下的俄國人一爭高低。

  甲午年的戰火熄後,清政府已經對朝鮮命運無法再發一言,日本開始百無禁忌地欺侮朝鮮,前述闖入皇宮殺害閔妃就是一例。同時日本又用談判手段修正了若干條約,與俄國劃分了北方邊界,收納了琉球、臺灣、澎湖於自己囊中、並在法理上占盡上風。不僅這些,它在1900年公佈了治安警察法,對國內大衆的專制格局也已形成。

  即便如此,帝國三部曲的第一本、即吞食朝鮮的千秋大業,還差一步沒有完成。日本如一條打著飽嗝的狼,舔著牙打量一隻唯剩哀號的、叫做朝鮮的羊。它能吃得符合國際法,吃得一招一式都符合殖民大國的範例。它能吃出一種藝術。只是還差一步,若是這一步走不好,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所差的這一步,就是俄國的存在。

  無論是瘋了還是很冷靜,無論是歇斯底里還是胸有成竹,島國日本決心與遼闊的俄國一戰。無此一戰,已經抓獲二十年的羊,還是吃不到嘴。此戰若敗,從沖繩到遼陽、從劉公島到義和團,一切都將前功盡棄。正如東鄉平八郎在橫須賀的題墨:"皇國興亡在此一戰"。

  甲午後的又一個十年。1904年,日俄戰爭在它們潛在的殖民地——中國東北爆發。

  日本的國力,其實並不能支持如此規模的戰爭。

  據《日本近代史》,戰爭剛一打響,籌集戰爭經費就成了一件最大的要務。開戰後第二個月(1904年3月),第一次國債共籌集了一億日元,此後在戰中共募集五次。但是戰爭預算遠遠不足,還想籌措一千萬英鎊的外債。

  日本銀行副總裁高橋是清親赴英美。奈何籌集並不順利。

  這時,在倫敦的猶太金融巨頭施服(Jacob Schiff,1847-1920,也譯為舒夫)找到高橋。即席以六分利息擔保公債,使日本獲得了500萬英鎊的戰爭經費。1904年11月(明治37年),以同樣的利息,日本又得到了1200萬英鎊。第三次,1905年3月,繼續以4.5%的利息,貸給日本3000萬英鎊。7月,日本又拿到了同樣4.5%息的3000萬英鎊。用美元核算,大概可以折合一億九千六百萬美元!

  這是一筆聞所未聞的鉅款!……很明顯:歐美的金融資本家階級希望日本打這場戰爭,希望日本打贏俄國。

  在旅順要塞和黃海上空的滾滾硝煙背後,顯然活躍著列強與資本的意志,以及它們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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