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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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定遠艦在神戶舉辦宴會後不久,日本出版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日譯本。文化常常並不給人以修養;這個島國已是一架失速的快車,沿著陡峭的山坡急劇滑下。 誰都不能阻止它。 任何道德說教,都不能阻止它。 我想,迎面著對侵略的美化,正確的取道是反省自己。是的,清算日本的侵略史,是否也應該成為中國人清算大國天朝思想的契機呢?中華帝國的陳舊體系中,是否也隱藏著歧視弱者、尊崇強權、以及霸權主義的因素? 擁有偉大的文化教養背景的民族,敢於對自己實施思想的追問。剔剝著日本近代的一個個腳印,我常真切地感到,歷史在用駭人的日本例子,教育時時妄自尊大的中國。 日本曾經戰無不勝。但是與歷史的公理相比,殺伐的勝利不值一談。日本竭盡一個優秀民族的全部力氣,動員了所有可能的與不可能的因素,竭力盼望成為一個帝國。但是,到頭來發現的真理是——沒有不衰敗的帝國,沒有不破滅的帝國夢。 長崎的衝突深有意味。 若是沒有慘敗的襯托,中國人還會一次又一次地、被大國崛起的宣傳蠱惑。只有警惕一種好戰的危機,才能避免再敗的危機。只有被逼到了山河破碎、蒙恥露羞、血肉狼藉、苦相醜陋的時刻,尊大的中國人才會反省。 新世紀,比十九世紀更兇險、也未必比二十世紀更和平的新世紀,已經打開了帷幕。 橫須賀的碼頭上,鳥海、和簇擁它的日本宙斯盾軍艦編隊,與數百米開外的美國第七艦隊組成一個序列。宛如一個寓言或象徵:日本政府又選擇了當美國的"伴隨艦"。 (四) 甲午年(1894),朝鮮已是命若系卵。作為它長久以來的名義宗主國,大清王朝回避不能,但處理無術。在一系列事件之末,日本終於把帝國史的重頭戲即征服中國——這也是一場對其文化母親的施暴戰爭——於長崎騷亂八年後點火起爆。 "撞沉吉野!……" "炮彈裡都是沙子!……" ……不重提那悲慘的過程了。 北洋艦隊如同李鴻章的私兵,戰無決心,指揮慌亂,先是在黃海上敗于劣勢於己的日本聯合艦隊,接著又在劉公島被日軍攻取了老巢。在實戰中,德國製造的定遠鎮遠二艦,就像兩肩金豆的中國將軍——慣會沐猴脂粉招搖過市,不敢男兒一場人死血流。 在養兵千日的關鍵時刻,北洋水師,它人無志氣爐膛缺火,沒有戰死,而是自沉,不是流血,而是被俘! 北洋水師旗艦定遠自爆而沉。鎮遠艦也企圖自爆,但未能果,結果被日本海軍俘虜在劉公島自家碼頭上,當了世界海軍史上的恥辱冠軍。它破紀錄的那一天,是1895年 2月17日。 它的殘生後史,唯有日文記載。1895年3月16日,它被編入日本海軍序列。到了1898年 3月,隨戰爭時代劇烈的軍備更新,它降為二等戰艦。到日本再發動對俄大戦的1905年,它繼續跌為一等海防艦;五年後的 1911年4月,它被海軍除籍。 在日本海軍中它不再叫做鎮遠,至於被人起了個什麼名字,不得而知。除籍次年,艦體被賣,隨即被拆卸。 在東京上野公園的不忍池? 側,安放著鎮遠的鐵錨、以及10個大炮彈。 在粟島的一處海洋記念館,展覽著鎮遠的艦鐘,還有魚雷。 痛苦的故事總是太長。 但總得把噩夢的最後一頁瞥一眼。 仗打輸了。海軍的艦艇,已經丟得精光。只剩下一半條小破船,而且失掉了管轄。但日軍還在遼東一拳拳狠揍,已經到了中國傳統的城下之盟的時候。日本不接受其它低級別的談判代表,不得已,李中堂大人以七十高齡,漂洋渡海,來到了下關,出席"清日講和條約"的談判。 下關,又稱馬關,是日本本州的盡頭。 關門海峽從眼底咆哮流過,隔海望著近在咫尺的九州。這是真正的形勝之地,海陸咽喉。無奈當年,李鴻章是最可悲的下關來客,毫無一絲欣賞的興致。 下關盛行吃河豚。而春帆樓,是開下關吃河豚風氣的名店。 在春帆樓這個日本指定的談判場,伊藤博文像是慢慢地享受著吃一條特肥的河豚,又像耐心地玩一種貓與困鼠的遊戲。他恣意地耍弄,兇惡地逼迫,尖刻地諷刺,敲骨吸髓,迫使李鴻章半句半句地應允,一條一塊地割讓。 大約那時全日本的國民都翻著一幅小學生地圖。隨手指畫之處,盡是割讓之地——而李鴻章拼死頑抗著。臺灣不能讓,遼東不能割,他衰弱地呻吟,哀求著,爭辯著。他只剩下一張老臉幾句推辭,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交涉的本錢了。 這是幾段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的談判對話: (關於二億兩白銀賠款) 李:如此苛刻條件,以我國力,無論如何亦難負擔! 伊:敝人不敢苟同。貴國土地富饒人民眾多,財源其大無比。 李:即使財源廣大,但尚未開發毫無辦法。 伊:貴國人超四億,比我國遠多十倍。若想開發財源,輕而易舉。 李:雖國大人多,無人傑可奈何! 伊:國運艱難之際,正英雄輩出,等至執掌國政,即可實行開源。 李:(微笑)願向我國政府建議,禮聘閣下為敝國宰相如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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