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我愣了一下。這樣的蒙語表達,這樣對一個人的評論,是非常罕見的。一般說來,aγū yihe只能用於形容領袖。

  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我在偶爾想起他的時候,心頭好像掠過一絲什麼感覺。不過,多是一絲念想閃過心頭,我沒有刻意地找過他。他一直沒有來,我的不安也在蓄積。終於,青海出身的蒙古小夥子學成歸國了,帶回了服部幸雄先生逝去的消息。

  緣分就這麼短淺。

  他的人生和思路,至今我也沒有弄清。尤其是東烏珠穆沁,雖然我知道他與我交往只是由於那一點,但在那顆銀髮蓬亂的大腦袋裡,東烏珠穆沁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痕跡,我一直沒能究明。

  我只有他的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和他在中協賓館的合影,另一張是那青海蒙古小夥子給我的,在青海黃河沿的恰蔔恰農村,披著氆氌袍子戴著紅領巾的各族小孩,密麻麻簇擁著銀髮飄飄的他。

  (五)

  瞭解他的老師﹑右翼活動家川島浪速的概況,是以後的事。

  川島浪速,長野縣出身的大陸浪人。年輕時為 "從白人侵略中保衛亞洲"的亞細亞主義傾倒,專攻漢語投身陸軍,志在滿蒙獨立。甲午戰爭時任軍中翻譯,後供職臺灣總督府。參加八國聯軍,隨同福島安正——其人曾以獨騎踏破歐亞大陸、自柏林返回日本——來北京,據說,曾在西歐軍隊劫掠頤和園及圓明園時,保護了紫禁城未遭浩劫,因此得到宮中滿漢的大大尊敬。清朝慶親王給川島浪速二品銜客卿之待遇,委託他按日式改革警察制度,以後與肅親王相熟。

  肅親王之妹是蒙古喀喇沁王府之妃。辛亥革命前夕,川島向喀喇沁送去一名日本女教師,宣揚抗禦白俄的事業。他時而脫逸出日本的國家步驟,自行其是,與滿清宗社黨、蒙古族軍人密切合作,竭力推動滿蒙獨立。

  辛亥革命爆發時,川島浪速運入日本武器,煽動蒙古兵變。但是由於日本政府採納支持孫中山的戰略,他的蠻幹遭到阻止。於是他轉而從北京搬出龐大的肅親王家族,借助日本關東都督府,將其安置在旅順白玉山的舊俄國旅館。1915年,回國後苦惱寓居的川島浪速,接受了肅親王的第十四女金璧輝為養女,名之川島芳子。到了1927年,在滿座的關東軍來賓簇擁下,這位新一代的日本顛覆滿蒙的女性工具,在旅順大和旅館與蒙軍首領巴布紮布之子甘珠爾紮布結婚,並開始了她的急先鋒馬前卒的悲劇故事。

  1935年傀儡皇帝溥儀訪問日本,派特使探望川島浪速。川島以七十老人之身,著燕尾服出迎,感慨無量。他一生獻身的所謂滿蒙自強亞洲主義,最後的歸結就是眼前的這一幕。

  在無法獲得資料時,邏輯是唯有的依據。

  我想,服部故事的梗概,根據邏輯是這樣的:像很多日本人一樣,他在年輕時迷醉於大亞細亞主義的理論,特別對"蒙古浪漫"念念難舍,那時英國情報部製造的 "阿拉伯的勞倫斯"正在成為世界傳奇,他投身川島浪速門下,準備成為"蒙古的勞倫斯"。服部進入川島宅門的時間,該是1944年前後。其時那位浪人正隱居東京,給年輕的服部飽灌了諸如以日本為盟主、促滿蒙之獨立、擺脫腐朽支那、戰勝白人俄蘇的思想,"在各方面,受到教誨"。

  服部領命赴蒙時,年齡只有十七八歲。他可能按照恩師指點,手拿"聯絡圖",活動於川島苦心經營的地盤,尤其烏珠穆沁和阿魯科爾沁一帶。後來與關東軍配合,在滿州國邊界搜集蘇蒙軍情報,似乎沒有大做為。

  一年後便是1945年。蘇軍湧入東北,關東軍潰如山崩。20歲的他不服氣,一度企圖北上抗蘇,但最終還是低頭回國,逐漸經商為業。川島浪速死於1949年,回國後的服部,多半參加了他的喪事。

  他是否參與了一些罪惡?是否與一些大事有關?那是可能的;只是時至今日已無法查考。或者他什麼也沒做;只是想像著"蒙古勞倫斯",鋪冰臥雪、把內蒙古當做了烏托邦?

  (六)

  前年回烏珠穆沁草原,順便坐車去看烏拉蓋河上的橋。那座橋是我年輕時的一道界線,分開不熟悉的南部幾個公社。河流只是一道蜿蜒細水,但我們都知道烏拉蓋河雖然缺水,但流得很長。

  河邊有一片廢墟,同行的蒙古哥哥告訴我,這就是原先的舊廟。

  我一怔。什麼?舊廟?我只知道新廟!

  哥哥指著斑駁的土塊,一副資深牧民的表情。沒有舊廟哪裡來新廟?他那天好像個考古隊,有些自言自語。原來嘛,廟就在這兒,他說。

  "是"科爾沁八路"來的時候,廟燒掉了。"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驚醒般問道。

  "好像是一九……幾年?還是哪年……"

  哥哥也記不清了。

  後來我查了個頭昏眼花。

  最終弄明白了:我們的廟,是座烏珠穆沁的名刹。它像它統率的牧民氈包一樣,遷徙數次。它的舊名是白音古秀蘇木,大約曾依次在——烏拉蓋中心的夏江淖爾、我們的道特大湖西岸的白音古秀、又經過一個紅格爾敖包、最後定居在我熟悉的公社鎮上,從而放棄了舊名,以新廟之名著稱。這個名字和建築都安穩下來的時間,據蒙文《道特淖爾史志》記載,是民國七年(1918)。

  日本的信息大同小異。日文《大正時期的蒙古》記載:

  "大正4年(1915),巴布紮布……經由喇嘛庫侖,在白音古秀蘇木遭支那軍攻擊。廟被戰火燒毀,後來建起的廟被漢人稱為新廟(シンスム)……巴軍轉至由庫珠爾廟,支那軍以大部隊追擊。"

  大正四年(1915)得到川島浪速支持的巴布紮布蒙古武裝在白音古秀蘇木被中國軍隊追殲,廟在戰火中焚失。追剿巴布紮布的、新民國的北洋政府軍隊,就是日本資料所記的"支那軍"。他們應該就是烏珠穆沁牧民所謂的"科爾沁八路",這個詞,我一直以為是指抗日的共產黨蒙古武裝,其實不是。

  以前我不知從哪兒聽來,是烏拉蓋河洪水沖毀了舊廟。直到出版散文集《聾子的耳朵》時,我還以為:"新蘇木營建的時間,一定在1945年日本戰敗之後,……他在烏珠穆沁的東部打發掉自己青春的那段日子,正在舊廟被水沖毀,新廟尚未重建之間。"

  其實錯了,舊廟燒毀和新廟重建的時間,是民國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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