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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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一句時表情的莊重,至今使我難以忘懷。一瞬間,在沙發上他仿佛擺出了當時的姿勢,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他描繪的川島家,使我好像瞥見了一幅古舊的門客圖。我笑著,但懷著一絲不易解釋的緊張: "後來您就當了關東軍?" "不,我不是軍人。民間人……總之叫做關東軍情報員。" "也穿關東軍的衣服?" "不穿軍服。" 不知為什麼,這最後一句使我大大松了一口氣。我猜測著,一一詢問,但他對我問及的諸如大陸浪人﹑右翼團體等等,無不連連搖頭。我發覺,界定或判斷他的年輕時代是困難的。何況又有一位文藝座的左翼女演員,模糊的形象使我浮想聯翩。 "那位夫人,文藝座女優,後來呢?" 他眼睛裡掠過一絲難測的神色: "我太任性,讓她吃苦啦,嘿嘿。……阿拉伯的勞倫斯,知道吧?" 我琢磨著,不得要領。顯然,我那時的日本知識,涵蓋不住這複雜的老頭。我只是聽了些概念。但用概念的套子,是很難套住這不馴老頭的。 就這樣,他一直也沒給我講清——五十年前,他怎麼進了右翼大浪人的門坎、怎麼娶了左翼女演員當妻子,怎樣到了烏珠穆沁的東部、怎麼給關東軍當了民兵;就像他也一直沒讓我聽懂——五十年後他怎麼去了青海,怎麼進了那些貧瘠小村,怎麼給各族兒童分發助學金。 反正,"蒙古勞倫斯"已經變成了鄉村教育家。左和右劇烈地混淆,彼此尖銳地分解又化合。我意識到:不管標簽怎麼劇烈變換,但那顆銀髮飄飄的大腦袋裡,有一個什麼絲毫未變。聽他的口氣,他不過慢悠悠接著走著那條東烏珠穆沁開始的老路。他不屑與眾人共語,因為"他們沒思想"。 沒錯,老頭子絲毫沒變。這顆白髮覆蓋的腦袋裡,深藏著一條對中國人很陌生的思路。更有趣的是,他武斷地判定我與眾不同,這使我暗暗叫苦。隨著交往愈多,我愈加說不清了。年輕人不行、新右派不行——難道我反而算懂得他,只因我也在"東烏珠穆沁之東"住過、吃過奶豆腐和"送走過青春"? 賓館房間裡,亂堆亂撒著申請表和助學金發放名簿。馬占海、尕才讓、法土麥、王小紅。我不是好奇,也許是有些難受地翻閱著那些名簿。 他驟然切入的,是我熟悉的世界,宛似另一個東烏珠穆沁。如果我不是對這些名簿上的小孩和他們的父母過於熟悉,如果我不是至今還和他們的父母站在一塊無形的地場上,風刀霜劍、心甘情願,我依然會忘掉遙遠的服部老頭。 但是現在不能了,我不能回避他加於我的反省。 因為他做著的一件一件,都是我正在努力做的。只是他幹得更隨意,更富於行動的果決。 "嘿嘿,不用看,……沒有用,嘿嘿。" 見我翻看那些名簿,他的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仿佛他認定自己的事,就是按名單發錢。現在錢已發罷,他已經休息。 他隨手把一疊名簿扔在茶几上。"一個村子的小孩,家裡都很貧窮,給誰又不給誰呢!"他自語般說。我又摸起一本,滿本的一頁頁上,申請的助學金數額,都寫著50或者80。望著那些法土麥和卓瑪草,我茫然無語。 "去年您怎麼沒有來呢?"我問。 "店裡不景氣,錢不夠。"他望著我。好像日本經濟不景氣的壞處,只是妨礙了他去青海。"今年,我朝姐姐借了一百萬日元,說以後還她。"他自語著又呵呵笑起來,"嘿,還什麼呢,她知道我任性。" 為他開一次例?我沉吟良久,最後猶豫地說: "也許您願意我把您的事情,在報紙上介紹一下?" 沒料到,老頭正色道:"不!在報紙上登出來,事情就變了!我從來拒絕在那種地方……" 我深深感動了。 從那天晚上起,拒絕和審查結束,我在內心裡把他認做了自己的朋友。我打算仔細瞭解這個朋友,等著下一次傾心而談。但我沒想到已無下一次,那一晚便是我們的永別。 (四) 其實對我來說,比他交往更深的日本人很多。和別人不一樣的是,他是我接觸過的、唯一的一個"原右翼青年"。今天的所謂中國左派幹大事而惜身,並不敢如日本的原右翼這般做事,怎能不使人扼腕三歎! 甚至我還覺察到:在潛意識裡,自己居然在等著他。 我有一個朋友,是在日本留學的青海籍蒙古小夥子。他曾隨著服部老頭,在青海家鄉的農村跑過。比起我,對老頭的青海行為他知道得更細緻。一次我和他談起老頭,他居然說: "老頭是個偉大的(aγū yihe)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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