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對他做出這一心理判斷,費了我很長時間。是這麼回事麼?一些古舊的詞兒堵在心裡,要找個地方,用嘴巴說它一說。說的時候需要一個聽眾——或者說,是需要一種確認;所以,同在一地﹑同在"東"烏珠穆沁的"東邊"住過的我,就成了必需的存在。

  他凡來中國必要會我。每次都一樣,說一陣子東烏珠穆沁,再說一些別的。我和他的交流斷斷續續,更因他的這種習慣,一次次的話頭接不上茬。

  我漸漸漫不經心,雖然現在不禁後悔。每次揮手告別後,我就忙自己的事、而把他忘卻淨盡了——直至他再來到中國,又一次撥響我的電話。

  那一年在北京,三裡河的宴賓樓,還沒墮落為"啃得雞"。我倆在飯館吃著,話題全在蒙古。

  我給他夾菜:"這是燒羊肉,"他看著夾在筷子裡的肉,古怪地一笑。似乎關東軍情報員接受了一個信號。"羊肉!……嘿嘿,馬哈以德(吃肉)……好捏乃馬哈(羊肉)。"

  他享受著被喚醒了的兩個蒙語詞兒。其實,他的烏珠穆沁記憶,只有很少的一些細節。我開始詢問他屢來中國的目的。

  沒想到——老頭子把一條腿墊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喧雜的餐廳,接著羊肉的開頭,他給我講述了一個一匹狼般獨往獨來﹑在青海境內逐村支教、扶貧助窮的個人行動。他顯然並不自覺了不起,好像這些事只是在與我談論東烏珠穆沁之外的小事末節。我有些頭暈,原關東軍分子在中國支援貧困地區的教育——這不同尋常的行為令我吃驚。

  "教育可是重要的!……"他晃著大腦袋,嚴肅地對我說教。

  "那您怎麼具體做呢?是辦了所學校,還是……"

  但是這老頭的自語症又來了。三裡河夜間的街道上,寒風掀動他飄飄的一頭銀髮。他解釋般笑道:"我討厭帽子!"我發覺,老頭是個很有魅力的男性。我打算認真和他做忘年交了,也對他自我開張的事業開始感興趣。但是我瞭解他的梗概,還要等到下一次。

  (三)

  他依然住在民院家屬院對門的政協賓館。我坐定以後,見滿桌滿沙發都是表格和本子。隨手一翻,到處都密麻麻寫著學生姓名﹑年齡﹑民族﹑家庭人口﹑收入、申請的獎學金數額。

  有些不是個人﹑而是學校的申請。我拿起一份,讀著很有意思——因公路通過校舍,若順校舍一側沿路蓋房十間,可建一座餐廳或加油站,經營所得款項可補助教育經費若干若干,現申請興建此十間房屋所需補助伍萬元。附著公路和校舍的地圖,以及計劃中的新屋位置。

  更多的是報表。學校把申請服部老頭援助的學生名單造冊,馬保國、卓瑪草、紮西、黑麥、乙卜拉、李三小——密麻麻地一行行排列在名簿上。每一行是一個小孩:姓名﹑年齡﹑民族﹑村子﹑家庭經濟狀況、申請的補助金數額——我喜歡那些栩栩如生的活潑名字,從那數不清的一份份有趣名單上,一座座藏回漢雜居的村莊,聲色氣味躍然紙上。

  我翻閱著,心情複雜。服部老頭在中國教育扶貧的錢,是他自己在東京的兩處公司(一處醫療器械商店和一處和服衣料店)經營的贏利。他把掙來的錢收集到手,然後就直奔中國。

  幾年後他選定了青海為目的地。

  我問他為什麼沒選內蒙古或烏珠穆沁——話一出口,自己先感到了不必要。大概就像我感覺到的一樣,東烏珠穆沁太富裕了!富裕使它也許不在意一捧一抔的心意,富裕也會使人對學習輕慢。我猜,服部還是覺得青海農村對教育更熱愛,何況——

  "青海也有蒙古人!……"他高興地對我嚷,"也有你們回族。……"

  "有一個村子兩個民族打架,我去勸他們。嘿,我站在中間,我不怕。人呀,對方哪怕是……唉,有蒙古,奇伯特,回,嘿嘿。"

  一對回藏村莊靠著公路,兩個村子的孩子都順著公路、和風馳電掣的卡車擠著上學。為了安全,服部給娃娃們買了一台拖拉機。但他有意只買一台。 "若是買了兩台拖拉機,肯定是回藏孩子們各乘一台,反而不團結。"一台車,就是要讓孩子們習慣擠在一塊。

  他的話題是高速轉移的:

  "聽說過文藝座麼?"

  我不自信地說:"知道一點。俳優座什麼座的,像是劇團,左翼的?"

  他滿意我什麼都知道一點。

  "對呀。就是那個。我的以前的妻子,嘿嘿,是文藝座的。是女演員。所以他們說,我是受了老婆的影響,哼!"

  我問"他們"是誰,但一瞬間他似乎只憶著那位女性。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脫口而出:"今天的日本右翼,沒思想!……"

  我追問:"您是說,那時候的右翼有思想麼?"

  就這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提到了川島浪速。由於這名字和另一個惡名遠揚的人名列在一塊,使我刹那間對老頭頓生懷疑。

  他慢悠悠地說:"我曾經在川島先生家住過半年……"

  他那川島先生的滿洲養女,是名聲刺耳的川島芳子。在我讀過的資料中,那女人瘋狂病態、是日本侵略的幫兇。

  老頭會心地一笑:"在中國,她名聲不好對吧?嘿嘿。"

  我還是感到了隔膜。想著讀過的川島芳子,我甚至感覺嚴峻。您還和川島芳子有共同青春地點呢!我心裡想。

  但那時的我,已見識過日本式的"左右混淆"。川島浪速和他的同時代人,都並非一些瘋子狂人,而一個比一個複雜。

  "在川島家做什麼?掃地幹雜活嗎?"

  "不!——在各方面,受到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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