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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東蘇木以東

  這一篇文章,究竟怎樣開頭呢?

  百思不得其案。後來想到一個人,我想,沒准那白髮老頭的故事,可以簡單地說明這種複雜性?所以,我用這一篇做個引子。

  (一)

  初遇服部幸雄,是在一個讀書會上。

  如今回憶著,那回講演的組織者確是茉莉會。那個會名,意味著他們對喝茉莉花茶的中國的興趣。講罷時記得有鼓掌,聽眾們仿佛也滿足。我雖然眉飛色舞,其實心情黯淡。曲終人散,我要的不過是賴以支撐漂泊的講演費。那種講演,那種對日本讀書人胡扯一番烏珠穆沁牧人掌故的行為,於我雖是熟練慣技,但卻常誘發莫名的煩惱——草原、我、日本,這三者之間,太不協調了。

  講臺下,一個白髮的老頭走近來,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和服部老人相遇的時候,全然沒想到會與他發生一段友誼,更不能想像會因他激起寫作的衝動。他走過來,對我說的話是:

  "您講演時總說到:在東烏珠穆沁的東部,有一個新蘇木。我怎麼記得有噶黑勒蘇木,有農乃蘇木……而沒有新蘇木呢?"

  顯然這是個熟悉東烏旗的人,但在日本這並不新鮮。我急著想回家,不想花費口舌。我哦哦著,敷衍著他嘮叨的一串地名。但是他接著說出的下一句,不能不使我停住了腳:

  "我和你,在東烏珠穆沁,在同一個地方,送走了青春!……"

  他的那個"東"字不是用日語而是用蒙語說的,jū,說得特別清楚。這有點像我,總喜歡強調我們是在"東部的"烏珠穆沁插隊、生怕別人誤認我們是barān husuu (西部諸旗)的二等草原沙窩子出身。說實在的,最開始我懷著的是一絲嘲諷。雖然我意識到這個人與東烏旗有著糾葛。

  我端詳著他,問道:"您在東烏珠穆沁住過?在哪裡?"

  "在你說的最東邊的蘇木以東,你知道農乃蘇木嗎?"

  "當然知道。您說的農乃蘇木,離我所在的新蘇木,只有一百二十裡,用公里算是六十公里……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我騎馬去過那兒一次,但是它已經叫做……"

  這就是我和服部幸雄老頭的第一次談話。

  他滿嘴的蘇木,就是蒙語的"廟"(sum)。他會說一點蒙語,尤其喜歡反復地用蒙語說東烏旗的一些地名。我也喜歡這樣。那天有點像比賽誰說出的蒙古地名多,而不是要交流青春。我恍惚聽他自我介紹是當年的關東軍,就住在我們公社以東的、過去叫農乃廟的烏拉蓋牧場。

  當然,關東軍聽不懂公社化以後的地名,而知識青年也不熟悉寺廟的事。幸好我當年對什麼都感興趣,多少還知道幾座喇嘛廟;否則在日本還真沒辦法和"下鄉"的關東軍對話!

  服部的話題其實並不多。聊起來,有時不知他是陶醉于蒙語,還是暗中回避詢問。接觸多了,甚至我覺得他是個封閉很深的人。不過是因為我講話中提及的地名離他的記憶太近了——這使他興奮。至於這興奮本身究竟是什麼,它導致什麼結論和思想,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好像,他也找不著詞兒,所以酸溜溜地只是嘮叨"送走了青春。"

  您是日本關東軍,我是北京新牧民,咱倆能算有共同青春嗎?頂多是有著共同的青春地點而已!……我暗自揶揄。那時人在花之東京,那裡無奇不有。應酬一番之後,我便忘掉了他,不管他怎麼在農乃廟吃過奶豆腐。

  (二)

  好像接到過一兩個明信片,依稀寫著服部的名字。回國後有一兩年,偶爾感到他似乎在尋找我。但那時對一些語焉不詳的來信,我不僅顧不上回復﹑甚至不在意是誰寄來的。直至有一年電話中響起他的聲音,互相已經說了一陣子,但我其實並沒想起這個"服部"是誰。

  不過,再次見面後"東"烏珠穆沁的話題,又使我們熱鬧起來。

  他大咧咧地盤著腿坐在中協賓館的沙發上,語氣短促,滔滔說著。一頭銀髮散亂,只是嗓音和那年東京一模一樣。他不在意地說:"他們總想讓我講過去的事,我不答應。"邊說著,他一邊靠向我:

  "他們怎麼會理解呢?"

  那口氣給人一種暗示或誤解。他好像在說:理解他的,唯有也在"東烏珠穆沁"打發過青春的我。不能說沒有一點感動。很難總是敷衍,我開始想瞭解他了。"您那時,名義上是關東軍……"

  "關東軍情報員。"他正式地說。這個詞,即便後來若干年後和他暢談了若干次,我也沒有完全弄懂。什麼什麼"員",就像"研究員"一樣,並不標明階級學銜,只是一種職業性質的描述。

  "那麼在烏珠穆沁,具體地說,您那時幹甚麼呢?"

  "那邊是外蒙古,嘿,蘇聯軍。我們趴著,嘿。"

  他雙手握成望遠鏡的筒狀。觀察哨?把守國境?……我再追問時,話頭已經移開了。"哈,霍洛特,好吃吧?哈哈,好捏,吃過吧。"

  霍洛特(horōd)是奶豆腐,好捏(honi)是羊。"當然吃過,"我煩他打斷了關東軍的話題。但我覺得他倒不像閃爍其詞,而不過是要享受說著這些詞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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