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黑駿馬 | 上頁 下頁
十二


  她不以為然地搖頭,然後開始搔著那一頭白髮,她嘟囔地說:「不,孩子。佛爺和牧人們都會反對你。希拉那狗東西……也沒有什麼太大的罪過。」她朝我伸過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來,「給我,好孩子。讓我收起你那嚇人的玩藝兒來吧……有什麼呢?女人——世世代代還不就是這樣嗎?嗯,知道索米婭能生養,也是件讓人放心的事呀。」

  我氣得渾身哆嗦。但我更感到無法忍受的孤獨。手裡的匕首沉重地落在地上。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痛苦地、感慨地凝視著這一頭銀髮的老人。我推門走到包外,皎好的銀月正靜掛中天。我倚門站著,久久注視著這一望迷茫的廣袤草原。

  鋼嘎·哈拉嘶鳴起來。我看見它正披鞍掛鐙,精神抖擻地跺著腳,像是等待著我。不,已經用不著我們去復仇啦,我的朋友。我走近它,開始鬆開它的肚帶,那肚帶勒得很緊,我解著它,流血的手背一陣疼痛。我感到身心交瘁,就把臉埋在駿馬的鬃毛裡,馬兒不安地打著響鼻,用前蹄刨著草地。

  ……也許是因為幾年來讀書的習慣漸漸陶冶了我的另一種素質吧,也許就因為我從根子上講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牧人,我發現了自己和這裡的差異。我不能容忍奶奶習慣了的那草原的習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儘管我愛它愛得是那樣一往情深。我在黑暗中摟著鋼嘎·哈拉的脖頸,忍受著內心的可怕的煎熬。不管我怎樣拼命地阻止自己,不管我怎樣用滾滾的往事之河淹滅那一點誘惑的火星,但一種新鮮的渴望已經在痛苦中誕生了。這種渴望在召喚我、驅使我去追求更純潔、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業魅力的人生。

  但我決不能沒有索米婭!我回憶著遠自童年就開始了的那漫長的十幾年生活。昔日的生活是那樣親切,就像春季化雪時節在山谷裡浸過草根,汩汩淌著的溪流。那溪水清澄又甘甜,浸泡著我心田的一寸一分。我仿佛又看見了那些兩小無猜、無憂無慮的日子;又看到索米婭美麗眸子裡的明亮火花,和那熊熊燃燒的、使一切自然界和人間的美都相形見絀的絢麗紅霞。我走到棚車前面,輕聲地呼喚著索米婭。我盼望她能再用濕潤的

  嘴唇吻著我,把手指插進我的頭。我等著她把滿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訴說。我最終是會原諒她的,而且我堅信會有辦法讓惡魔希拉一直到死都不得安生。索米婭已經不再哭了,但她不回答我的呼喚。我又在棚車旁站了許久,才回到包裡。那一夜,我徹夜未眠。

  兩天過去了。索米婭已經恢復了平靜。我一直在等著她來向我傾訴。每當我飲馬回來,出診回來,或者在夜裡走到棚車附近時,我總以為,她會立即出現在我眼前並撲向我。但是沒有,兩天就這樣過去了。第三天早晨,我去伯勒根河灣裡趕牛,在一塊被蘆葦隔開的淺灘草地上,遇上了我的仇人:黃毛希拉。

  他騎著一匹棕白相間的小花馬,歪戴著一頂軟軟的鴨舌帽。他見了我,有些手足無措,似乎想搭訕著和我講些話。可是他的嘴角剛一動,我就看見了那個惡毒下流的笑容。

  我的怒火燃燒起來了。痙攣的手幾乎握不住韁繩。突然間,鋼嘎·哈拉嘶叫著跳了起來,朝著他沖上去。我也用力揮起馬鞭,狠狠地朝地那醜惡的嘴臉抽過去。鴨舌帽打飛了,我看見那個焦黃的頭倒栽向河灘的鹽鹼地,我下了馬,朝他走去。希拉兇狠地瞪著我,突然一躍而起,朝我撲來。

  我和他扭打了好久,踏倒了一大片蘆葦。我的小腹被他踢得疼痛難忍,但他最終還是被我一拳打翻在藍色的河水裡,浪花濺得很高很遠。

  我渾身打著戰,忍著小腹的劇疼,跨上黑馬,饅慢走回家來。

  在門外,我聽見包裡索米婭正在和奶奶說話,我捂著腹部,艱難地一步步捱到門口。我聽見索米婭的聲音:「奶奶,這布多好看啊。」我的腳步太輕了,她們都沒有聽見。我口渴得要命,噁心得想嘔吐。我想喊索米婭來扶我一下,可是喊不出聲來。我費勁地拉開門,索米婭的聲音停住了。我看見她正慌忙藏起一雙紅花絨布縫的嬰兒鞋子。她警惕地望著我,把那雙為腹中嬰兒準備的小鞋子藏在背後,一聲不響。

  一陣從未體驗過的絕望和傷心籠罩了我,我覺得一股酸酸的東西堵住了喉頭。我轉過臉,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外面的草地上——像她們一樣,我也沒有讓她們看見。我無力地倚著門框,緩緩地滑坐在門檻上,目不轉睛地望著索米婭。而紊米啞卻像是想起來什麼一樣,突然不顧一切地朝門口沖來。我抬起一隻手臂,輕輕地說:「別到棚車那兒去了…索米婭,這裡是你的家啊。」

  一句話不知怎樣滑了出來。後來,我曾經長久地感到奇怪:自己從哪兒找到了這樣的一句活。我說:

  「你不要走——是該我走了……索米婭,奶奶,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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