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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索米婭麼?嘎,嘎、嘎,」希拉怪聲怪氣地啞笑起來。他端起半碗烈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湊向我,「那可真是……真是頭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喲——-」他開心得前仰後合,最後竟哼唱起來。

  昏暗中,有人厲聲喝斥他:「住嘴!希拉!」「你胡說些什麼!」「住嘴,你喝醉了!」

  「我胡說?」希拉突然蹦起來,呼呼地噴著濃烈的酒氣,血紅的眼珠也斜著,惡狠狠地掃視著屋裡的人。最後,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著,他無恥地笑起來:「反正白音寶力格最明白!對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下犢了吧?對!黃牛犢……嘎嘎嘎……對吧,兄弟?」

  我氣瘋了。我暴跳起來,甩開揪扯著我的牧人,狠狠地抬起靴子,一腳把這個黃毛踢翻在氊子上,隨即沖出了包門。

  當我氣急敗壞地扯過鋼嘎·哈拉的韁繩,踏住馬鐙時,包裡傳出那卑劣的黃毛惡毒的、發狂般的怪吼聲:「滾回去吧!摸摸你那頭小乳牛……我希拉把她連牛犢子都送給你啦!「我狠狠地鞭打著馬,黑馬的四蹄在石頭上重重地擊出一串串火星。這黃毛鬼的惡毒詛咒氣昏了我。自從我生長在這片草原,還從沒有聽到過這樣肮髒的話!我後悔沒有揍那張污穢的嘴,或者用頭號粗針頭給他紮上一針冬眠靈——他居然如此放

  肆地侮辱和中傷我的愛情,還有我親愛的索米婭!

  黑馬在門口猛地停住,我翻身下馬,一下子撞開了家門。同時,我聽見一聲尖厲的驚叫。索米婭正在換衣服。她還來不及扣上袍子的前襟。我的眼睛被牢牢地吸住了——在她敞開的長袍裡面,我看見一個高高凸起的肚子。

  我呆住了,手扶著門框一動不動,只顧直直地盯住她那懷孕至少五六個月的。隆起的肚子。刹那間,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黃毛希拉那些毒言惡語的含義,也明白了幾天來索米婭古怪的神情和敵意的目光。

  奶奶在一旁呼呼熟睡著。索米婭惶惑地、害怕地望著我,慢慢朝角落退去。她扣著袍子上的紐扣,可是總扣不上。我看見她睜圓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酒精和狂怒已經攫住了我,但一種莫名的難過又一下湧來,使我痛苦而悲傷。我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她一步步地退著。我絕望地問:「真的嗎……是黃毛鬼希拉嗎?」我聽著自己的聲音,覺得它簡直像是哭。

  索米婭緊緊靠著氈牆,顫抖著。她一言不發地死盯著我,臉上已是淚水縱橫。

  我的眼前黑了……哦,黃頭髮希拉是一個真正的惡棍,他耍弄過的牧民婦女究竟有多少,沒有誰數得清。草原上已經有不少孩子長著一頭醜陋的黃髮。用呆滯陰沉的眼睛看人,我不止一次地聽到人們指著那些孩子說:「哼,都是黃毛希拉的種子!」

  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痙攣陣陣襲來,我覺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撲過去,抓住索米婭的衣領,拚命地搖撼著她,要她開口。可她卻倔強地愈發沉默。我發狂地吼叫起來,更用力地搖著她:「你說!你說呀!為什麼……說……你說!那個黃毛惡鬼!」。

  「鬆開——」索米婭忽然銳聲地尖叫起來,「孩子!我的孩子!你——鬆開!鬆開——」她哭叫著,在我死命鉗住她的手裡掙扎著。突然,她一低頭,狠狠地在我僵硬的手上咬了一口!我痛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手癱軟地鬆開了。索米婭愣怔了一下,一下子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她撞開我,披頭散髮地奔到外面去了。

  我揩去手上的血,傷口處立即又滲出新的一層血珠。我頹然坐下,猛地看見白髮蓬鬆的奶奶正在一旁神色冷峻地注視著我。原來她早就坐在一旁,我想喊她一聲「奶奶」,但是喊不出來。她那樣隔膜地看著我,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一種真正可怕的念頭破天荒地出現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原來並不是這老人的親生骨肉。

  奶奶慢條斯理地開口了。她講了很多,但我沒有聽進去,也不願聽進去。那無非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過程,是我們久已耳聞並決心在我們這一代結束它的醜惡。這些醜惡的東西就像黑夜追逐著太陽一樣,到處追逐著、玷污著、甚至扼殺著過於脆弱的美好的東西。所以,索米婭也無法逃避在打水路上遇見黃毛希拉時的那種厄運。「唉,自從你去學習以後,那個希拉鬧騰得叫我們一秋天都不得安寧,」奶奶感慨他說,「這狗東西。」聽她的口氣,顯然也沒有覺得事情有多嚴重。我沉默了。包裡一片寂靜。奶奶低下頭數著她的那串念珠。門外,在遠處傳來的聲聲狗吠中,隱約能聽見索米婭在棚車裡的啜泣。

  我打開箱子,摸出一柄父親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燈下一閃。奶奶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我。

  「白音寶力格,怎麼,」她用充滿了奇怪的口吻說,「怎麼,孩子,道為了這件事也值得去殺人麼?」

  我生氣了。我怨恨地、憤憤地朝她問道:

  「怎麼?難道那樣的壞蛋還配活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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