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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5

  向一個放羊的人打聽音訊

  他說,聽說她運羊糞去了

  諾蓋淖爾是個深幽幽的小湖,由於白音烏拉山側面的陡壁斜斜插入湖水,所以從南面看去,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種山中湖,而和一般錫林郭勒草原上常見的那種窪地和泉眼生成的淺湖大有不同。由於深,所以湖水並不渾濁。清晨,在牧畜前來飲水之前,它平靜地、藍晶晶地在山谷裡閃著光,大概就是為著這難得的水源吧,白音烏拉公社的許多單位都移建於此:乳粉廠、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購站,還有小學,當我驅馬走近這裡時,甚至有一種覺得是離開了牧區的陌生感。這兒甚至還有啄食的母雞和鴨子。索米婭難道會生活在這麼一個地方麼?我找到了趕馬車人達瓦倉的小泥屋。

  這是一座傍著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牆的那種低矮的地窩子式土坯屋。木門旁有一個燒得焦黑的泥爐灶,旁邊停放著一輛雙轅高高翹起的馬車。車上已滿載著貨物,馬軛馬套散亂一地。繩子上晾曬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我還發現塵土裡埋著一個廉價的橡皮動物玩具。

  我猶豫著,遲遲沒有下馬。索米婭就在這土屋裡面,我是敲門呢,還是喊一聲?哦,所謂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現啦……我的心跳了起來。不遠的湖面上,灰濛濛的水均勻地一搖一蕩,讓人如刻如鏤地感受著這難熬的時間。

  我咬咬牙,把鋼嘎·哈拉拴在馬車跨杠上,然後踩著門前的羊骨頭、牛糞塊朝門走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裡的格子布小衣服,然後用力推開了門。

  屋裡,充斥視野的是一條大炕。坑沿上的鑲木少了一半,露出磨得圓滑的草泥坯。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袍子和漢式棉襖中間,我數出三個酣睡著的小孩。他們七橫八豎地擠作一團,污垢厚厚的光腳丫亂蹬著那些衣被——沒有大人。西牆上還有一個小門,我推開那小門,一眼看見一個蛛網塵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旁邊堆著折疊的哈那牆,俄尼棍,還有一扇紫紅色的小木門。我的眼睛濕潤了:這是我們的家,這是我們祖孫三人,不,還有黑馬駒曾一塊兒生活其中的那個家……

  我凝視著這個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婭真的在這兒。她真的嫁到了這個離我們伯勒根河灣那樣遙遠的地方。她已經像藏起這架氈包般地藏起了過去,在外面那間臨湖的肮髒泥屋裡,迎送著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過著的生活。

  「喲!你找誰?」一個女人的清脆聲音在我腦後響起。我嚇得渾身哆嗦了一下。

  我轉過身來。一個穿著西式女上衣,梳著齊耳短髮的女人正溫和地打量著我——不是她。我籲了口氣,用漢語回答說:「我找索米婭……噢,就是達瓦倉的……老婆,她是我的妹妹,我從伯勒根草原來。」

  「啊,白音寶力格同志!」她驚喜地大叫起來,「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學去了嗎?」

  「唔,是的。大學——已經畢業了。」我說,心裡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上的哪個學校?內大?師院?什麼專業?唉,索米婭姐姐總說不清!」她興致勃勃地問。

  「農牧學院,」我回答說,「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鏡:「哈,我姓林,是這兒的學校老師。內蒙師院畢業的一——真難得啊,我第一次在這兒碰上個大學生,而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親戚!」

  「其其格?」我趕快追問了一句。

  「怎麼,你忘啦?索米婭姐姐的大女兒嘛!已經上二年級啦!一直是我的學生!」

  我當然不會忘記。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切的,連同那個萬惡的淫棍。哦,在向奶奶天葬的山溝告別的時候,我沒有想起來該去見見那個黃毛希拉。我們的帳還沒有結清……其其格,其其格,我默默念著這個名字。不幸的孩子,可憐的小花啊,你不至於真的長著那種汙髒的黃頭髮吧?女孩總該比男孩純潔些,就像索米婭比我要純潔一樣。我實心實意地願這孩子能學好,能愛她的母親。因為她畢竟是降生于索米婭的懷腹之中。不論我是否願意,此時此刻我已經決不能否認她的存在了……

  「林老師,其其格這孩子……聽話嗎?我想、嗯,她長得一定很高了?」

  「長得很高?哈哈!哪裡……看來,你上了大學以後,什麼也不知道呀!」女教師叫嚷著,突然想起來什麼,「咦,你看,我是來幫忙的!索米婭姐姐今天不回來,要我幫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起鐵桶,歪著頭望著我問:「你呢,是坐在這兒等,還是也幫我去提一桶?」

  我提起一對鐵桶。在她帶領下朝湖畔走去,蒼茫天色和薄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我心緒淡涼。我等著她繼續講下去,因為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師並沒有覺察到我的情緒,興致勃勃地閒扯了好多才轉回原題:「你猜,其其格剛生下來有多大?哈哈——你猜不著!一支勺子!真的,我是在這孩子已經三歲那年才到這裡的,如果現在我不是確實瞭解我的學生年齡,我怎麼也不會相信那時她有三歲……天哪,比別人六個月的嬰兒還要小呐!咦,你信嗎?白音寶力格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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