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黑駿馬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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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路過了兩家——當作「艾勒」的帳篷 那人家裡沒有——我思念的妹妹 鋼嘎·哈拉確實是匹好馬。儘管它年紀稍嫌老了些,可是跑起來又快又穩。我騎著它,上坡走,下坡跑,一夜一天趕了二百多裡路。道路左側,已經看見白音烏拉大山巍峨的側影在漸漸移近。 傍晚時分,在這片白音烏拉的草灘上,我信馬走著,打量著每一個遠遠的女人的身影,直到天黑透了,我才下了決心,在一個破爛灰黑的小氈包前下了馬。 我推開門,朝昏暗的包內問著好。好久才辯清氊子上端坐著兩個默默吸煙的老頭。簡單的交談中,我打量著這個包,沒有女人。從簡陋而條條有理的家什用具來看,我明白,這一定是兩個過去的喇嘛。這種人家正是我最滿意的宿處。 一個老頭取出一塊案板,從案板背的橫木裡抽出萊刀,慢騰騰地切了些肉,然後在那塊尺來方的案板上做著麵條,等他終於把麵條下了鍋,把案板翻過蓋在鍋上之後,我謹慎地向他們詢問索米婭的消息。煮麵條的老頭說: 「知道啦,你問的是大車老闆達瓦倉的老婆。不過,唔……他們不在草地上住,好像住在公社那邊?是麼?」他問另一個老漢。 那老漢又裝上一袋煙,點燃。他久久地咂著假玉石的煙嘴,好久才懶懶他說: 「嗯。達瓦倉住在諾蓋淖爾。前兩天,我還見到過他老婆。」 說罷,他伸出腿,仔細地在靴底上磕著煙袋鍋裡的灰,我沒有再問下去。他打了個哈欠,開始收拾枕頭皮被,然後躺下了。油燈熄了。我裹緊毯子,枕著手臂,望著天窗外面的夜空。這已經是白音烏拉草原的夜。 索米婭真的在這片夜空之下麼? 那次的牧業技術訓練班延長了兩個月。等我回到伯勒根草原時,已經是五月初,草皮泛青的季節了。 我學得很好,在小畜改良和獸醫這兩門課程上,我都得到教師的讚揚。結業式上,我得到了一張獎狀和一套獎品——一個裝滿獸醫用的器械的皮藥箱。 旗畜牧局李局長說。內蒙古農牧學院畜牧系和獸醫系今年都在我們這裡招收新生,根據我的學習成績,如果我願意的話,旗畜牧局願意推薦我去其中任何一個系去上學深造。我看了那份表格。又還給了李局長,我說。這實在太誘人啦,但是我不願離開草原。李局長勸我再考慮考慮。他說:「你應當懂得什麼叫機會。並不是每一個草原青年都能遇上它的。」而我卻在第二天一早,就跨上-匹借來的馬,朝伯勒根河灣飛馳而去。走近家門口時,遠遠看見奶奶和索米婭都站在門口。風兒正掀得她們的袍角上下翻飛。 呵,這才是千金難買的機會!和心愛的姑娘一起,勞動、生活,迎接一個個紅霞燃燒的早晨,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樣的前景是怎佯地吸引著我啊! 奶奶依然饒舌地問這問那,索米婭給我搬出了那麼多好吃的東西。我整理著帶回來的一大包書籍,心裡很快活。我把這些書齊齊地碼在箱蓋上,覺得我們的家已經煥然一新。一切都要開始啦,我們鄭重地、仔細地商量了我和索米婭結婚的事。我們想等到秋天,等到忙完了接羔、剪毛和畜群檢疫以後,而且那時父親也許能有空閒。奶奶準備在夏天給他燒一大桶奶子酒,讓他來這兒盡情地喝個痛快。 有了書,我當然更喜歡讀書了。我還是習慣地在讀完一頁以後,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婭還是在那時立刻把熱騰騰,香噴噴的奶茶斟進我手中的碗裡。 那時,我照舊望她一眼,有時會遇見她出神的、直直地望著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說是黯然神傷。她小心地、遲疑地盯著我,那眼光不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著敵意的警惕。那是一種女人的眼神。 我奇怪了。難道新娘對她的未婚夫是這麼疑心重重麼?我說:「索米婭。你怎麼啦?呶,過來。」而她卻慌忙連連搖頭,急匆匆地推門出去。沒系腰帶的寬大袍子絆著她的腳。 回家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出診去一戶牧人家醫治幾頭跛腿的山羊,等我幹完後。主人搬出一個塑料桶來,請我喝酒。這時又來了一群閒逛的牧民,於是,大家便圍著爐火喝起來。 喝一陣,唱一會兒,大家都醉了,我的興致很好,歌子唱得也特別響亮。這時,黃頭髮的希拉醉醺醺地扳過我的肩,問道: 「白音寶力格,你……可真高興呀,把,把高興事說給我們……聽聽嘛!」 「是這樣,希拉兄弟。」我興奮地對他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婭結婚啦!我不去農牧學院!不去!我要永遠和……和索米婭……和額吉,嗯……永遠!」我的舌頭僵硬可是心裡卻滿是甜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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