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黑駿馬 | 上頁 下頁


  「我才不怕!」我故意坐得更高些,眺望著黯淡星光下起伏不定的原野。我們的卡車隆隆地吼著前進,路旁驚醒的黃羊從夢裡跳了起來,癡呆地盯著我們這龐然大物。當車廂掠過它們佇立不動的側影時,我覺得這些黃羊簡直就像草坡上嶙峋的黑色岩石。伯勒根河上游的很多溪水在這兒汩汩地、晝夜不息地彙集著,流淌著,好像在引導著我們的車子奔向天明,我遐想著,心裡突然湧起一陣激情。不是嗎?像這些不辭勞苦的溪流一樣,我也正在穿過荒僻空曠的漠野,把過去了的幼稚生活長留身後。就在這個寧靜的草原之夜,故鄉的姑娘正送我走上旅程。我當然不會感到什麼冷的,傻丫頭。脫下皮袍子又算什麼?你知道我將來會怎樣保護你和關懷你麼……索米婭正在我身旁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像只小羊一樣躲在我搭在她身上的皮袍下面。在星光下,我看見她的大眼睛在一眨一眨地注視著黑暗,注視著這博大的夜草原。我的心裡一下子漲起了一股強烈的、憐愛的潮水,一股要保衛這純潔姑娘不受欺負和痛苦的決心。我猛然翻身掀起皮袍,把整個袍子都裹到她的身上,我不理睬她吃驚的叫喚和阻撓,起勁地把袍子塞緊在她的肩下、腰下和腿下。雖然寒風立即吹透了我裡面穿的絨衣,嗆得我喘不過氣來,但我卻感到那麼痛快,不,是滿足或者自豪。我從未有過這樣的英勇的自豪感。

  「不--」索米婭掙扎著跳了起來。「巴帕--白音寶力格……你瘋啦?你會凍死的!」她吃驚地喊著,雙手舉著皮袍撲向我。

  這時,汽車忽地一斜,沖進了一條淺淺的小溪,滿載的羊毛捆沉重地晃了一下。我坐不穩,一下子倒在「房子」的側牆上。索米婭叫了一聲,重重地栽在我的懷裡,她冰涼的臉頰一下碰到了我的脖頸。我胸中轟然掀起了雄壯的波濤,心兒像一面驟然響起的戰鼓,我不顧一切地、瘋狂地把她摟在自己的懷裡,胡亂地撫摸著、親吻著她,我把她摟得那麼緊,以至她低低地呻吟起來。我激動得語無倫次,只顧一個勁兒地嘟囔著:「索米婭,沙娜,沙娜……」

  索米婭使勁貼緊我,把頭死死地紮在我的懷裡,不肯抬起來。等到我貼身的衣服熱乎乎的濕了一小片時,我才發現,她哭了。

  這時汽車正在一條開闊的、流水縱橫的戈壁裡行駛。馬達轟鳴著,高高的羊毛捆一搖一晃,我搖晃著索米婭的身子,伸手捧起她的腮,我著急地朝她喊著:「索米婭!你這傻瓜別哭!聽我說,我早想好啦,等我明年回來,就——結婚!聽見嗎?半年,結婚!」。

  索米婭啜泣著,用力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們緊緊抱著,用青春的熱和更暖人心懷的美好憧憬,驅走了拂曉前秋夜的寒冷,卡車愈開愈快,宛如一匹高大的、黝黑的巨馬。茫茫的草地,條條的山梁,都呼嘯著從兩側疾疾退去。哦,世界多遼闊!未來多美好!我禁不住小聲地哼起歌來,但是索米婭止住了我。她伸出手捂住我的嘴,然後輕柔地摸著我的臉。最後,她把手指插進我的頭髮,把它弄亂。又撫平。她久久地、一言不發地親吻著我,吻得那麼潮濕、溫暖,又使人心酸。黑暗中,她那雙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凝望著我。眸子深處那麼晶瑩。我胸中的濤聲和鼓點又激越起來,帶著幸福的暈眩,莫名的煩亂,和守護神般的、男人式的責任感,我又把皮袍子給索米婭裹緊,然後緊握住她的小手。車輪濺起溪流的水花,飛揚的水珠高高四散,像是碰上了我們灼熱的臉。頭頂上方可能浮蓋著一層厚厚的雲,我們看不見它,但可以相信:是它遮住了天上的喬裡瑪星和那片殘月。我們擁抱著,默默地把手握在一起,讓手心熱得冒汗,東方的天空已經褪去那種夜的清冷。它雖然仍是一片墨藍,輕綴其中的幾簇殘星雖然也依舊熠熠閃亮,但是那綴著星星的黑幕後面。已經蘇醒般地升起、並悄然朝這兒飄來了一支壯美音樂的最初和聲。它聽不見,也許很本沒有音響,但它確實已經出現並愈來愈近。它使莽莽的長夜失去了均勻的平靜。也許它就是愛情吧,它洶湧而來,把不安寧的、富有活力的情緒注入這已經黑暗了太久的夜草原。索米婭用鬢髮觸著我的面頰。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輕說道:「你真好!巴帕……」

  就在這一瞬間,我們大卡車轟鳴著沖上了青格爾敖包一線最高的山口。朝向我的索米婭的臉龐在那一瞬突然變成通紅通紅的、嫵媚的顏色。我吃驚地轉向東方一看——啊,日出……極遠極遠的、大概在幾萬里以外的、草原以東的大海那兒吧,耀眼的地平線上,有半輪鮮紅欲滴的、不安地顫動的太陽露了出來。從我們頭頂上方一直伸延東去的那塊遮滿長空的藍黑色雲層,在那兒被火紅的朝陽燒熔了邊緣。熊熊燃燒的、那紅豔醉人的一道霞火,正在坦蕩無垠的大地盡頭蔓延和跳躍,勢不可擋地在那遙遠的東方截斷了草原漫長的夜。呵,話語已不能形容。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美好、最壯麗的一次黎明。

  我們已經不覺站立起來,在那強勁而熱情地噴薄而來的束束霞光中望著東方。索米婭驚訝萬分地睜大眼睛,注視著那天際燒沸的紅雲,她的臉上久久凝著感動的神情,金紅的朝霞輝映著她黑亮的眸子,在那兒變成了一星喜悅的火花。我忍著心跳,屏住了呼吸,牢牢地抓著她的手。那半輪紅日轉動著,輕跳著,終於整個掙出了大地,躍進了人間。索米婭忽然抱住了我,我也把她緊貼在胸前。我們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千載難逢的美景,心裡由衷地感激著太陽和大地,感激著我們的草原母親,感激著她們對我們的祝福。

  ……哦,黎明,朝霞染紅的黎明!你帶給我們多麼醉人的開始啊!

  直至如今,我仍然認為,即使我失去了這美好的一切;即使我只能在忐忑不安中跋涉草原,去找尋找往昔的姑娘,而且明知她已不復屬我;即使我知道自己無非是在倔強地決心找到她,而找到她也只能重溫那可怕的痛苦——我仍然認為,我是個幸福的人。因為我畢竟那樣地生活過。因為生活畢竟給過我一個那樣難忘的開始。我將永遠回憶那絢美難再的朝霞和那顫動著從大地盡頭一躍而出的太陽。我覺得那天的太陽也曾顯示過最純潔、最優美的人間的感情。哪怕我現在正踏在古歌《黑駿馬》周而復始、低徊無盡的悲愴節拍上,細細咀嚼併吞咽著我該受的和強加於我的罪過與痛苦,我還是覺得:能做個內心豐富的人,明曉愛憎因由的人,畢竟還是人生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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