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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過了一口——叫做「哈萊」的井呵

  那井臺上沒有——水桶和水槽

  鋼嘎·哈拉順著黑黝黝的峽谷奔馳著。我緊閉著雙眼,伏在馬鬃上。河灣、蘆葦,整個伯勒根草原,包括那肅穆的天葬溝,對我都已不堪回首。我知道,此刻也許奶奶正在哪叢茅草旁,責備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奶奶,忘掉我吧……我催馬更快地跑著,奶奶,忘掉昔日的白音寶力格吧!是他粉碎了你人生留年的最後一個夢想,因為索米婭最終還是跨過了那道河水,給了陌生的異鄉,我縱馬跑著。夜,延伸著它黑色的溫暖懷抱。默默地、同情地跟隨著我,仿佛它洞悉我無法傾訴的委屈,當然,只有它,只有這孕育光輝黎明的夜草原才知曉一切。它知退在自己深邃懷抱裡往事的細節,知道我——愚蠢而粗野的白音寶力格也曾有過真正溫柔和善良的一瞬……

  我和索米婭並沒有佔用爐灶北側那塊最大的白墊氈。奶奶好心的饒舌。反而使我們真的疏遠了。我在一心迷入書本和獸醫知識以後,已經開始不善言笑和有點兒不像草地上長大的年輕人。索米婭在給羊群下夜時,常常在門口的棚車裡過夜,我們彼此間已經短少話語,但我們又都在相互猜測。好像,我們都願意長久地、這樣日復一日地過下去,並悄悄地保護住一株珍奇的、無形的嫩芽。只有在我們一塊商議一些生活瑣事時,比如準備給誰縫一件袍子啦,把在公社忙昏了頭的父親接來吃頓羊肉啦——我才發現,索米婭總是非常興奮。她熱心於每一件日常的小小的高興事,甚至吃一次從公社買來的「醬」,她也那麼興致十足。我清楚地感到:她的身上已經燃起了一般的人的希望之火。一個像明媚春光一樣的幸福未來,已經迫不及待地要闖進我們的破氈包來了。

  就在那時,父親奉命調動工作。在他出發赴鄰旗的一個邊遠公社前,曾來和我們告別。我蹲在外面宰羊時,聽到奶奶在和他嘰嘰咕咕他說些什麼。後來聽見父親的聲音:「他們還太年輕,剛十六歲多一點……不過,額吉,一切就按你的主意吧。白音寶力格首先是你的孩子啊……咦,有酒嗎?應該喝點……我真是個有福氣的人哪!」

  他臨走時,猛地把我摟住了。他渾身的骨節嘎巴嘎巴地響。我很不好意思,可是又推不開他。他喉音濃重地嘟囔著說:「白音寶力格!我真高興,你母親若是活著,唉-——算了!我說,你真是個好小子!」

  過了些日子,公社獸醫站發給我一個通知:旗裡準備開辦一個牧技訓練班,為牧業生產隊培養畜牧獸醫骨幹,為期半年。

  幾年來,我一直對真正的專業學習嚮往不已。因為我覺得。如果繼續跟著老獸醫學下去,很可能會墮入旁門左道。想想看,把拖拉機排氣管插進乳牛肛門吹氣,醫治那些不要犢的乳牛啦;用狗奶灌騍馬,打下馬肚子裡的死胎啦,等等。這套辦法雖然經常確是卓有成效,可是難道能用理論來闡明嗎?也許,這個訓練班將帶我走進真正的牧業科學,我決定不放過這對一個牧民孩子來說是得之不易的機會。

  我當然想到了索米婭。或者說正是因為她的緣故,我才有了這個抉擇。等我半年後回來時,鋼嘎·哈拉將是五歲馬,真正的大馬,我呢,也將滿了十八歲。十八歲,成人的、使草原刮目相待的年齡,獨立的男人和成家立業的年齡,十八歲的我將帶著魁梧的身量和鐵塊一樣的肌肉,還有一身本領回到草原。當然,十八歲的索米婭也會更勤勞、更能幹、更善良和更美麗。那時我將以堅毅的神情和成熟的大人氣,向她建議我們的生活。我和她將有一個使整個草原羡慕不已的家,在幸福中照顧好我們親愛的奶奶,讓她享受一個充滿安慰的晚年。呵,我深深地被自己的計劃迷醉了。我渴望走向這樣的未來,渴望著那跨著黑緞子般漂亮的黑駿馬重歸草原的日子。生活已經朝我敞開了大門,那全部的勞動、溫暖、充實和休憩正強烈地召喚著我的心。

  我喊來索米婭,遞給她那張通知書:「喂,我準備去旗裡參加學習,幫我收拾一下東西。」

  她趕快去找馬褡子,我也再沒有多說什麼——一切都留到將來再說吧。第二天,有一輛卡車來我們生產隊拉秋毛,我同司機說好,搭他的車去旗裡報到。那司機是個直爽的漢族小夥子,他說,駕駛室裡已經有兩個人先我一步占了座位,不過,他可以在裝羊毛時,用羊毛捆在車頂給我搭一個沒有頂的房子。

  「保險像坐飛機一樣舒服。」他說。

  我們伯勒根草原離旗所在地很遠。為了當天趕到,司機囑咐我:夜裡——也就是淩晨三點鐘就要開車。

  家裡商量,決定由索米婭送我到旗裡,幫助我安頓下來,順便買點兒東西,再乘這輛車返回。

  夜裡,我倆攀著粗硬的繩索,爬上了裝得比一座蒙古包還高的羊毛垛上。頂上,有一個用長方形的毛捆攔成的凹字形,這就是司機講的房子啦。

  汽車輪碾著草地上光滑的海勒格納草,發出了均勻的密密切切的嗶剝聲。黑黑的天穹上星光稀疏;上半夜懸在中天的弦月潛進了辨不出形狀的一抹暗雲。夜,深遠而浩莽。卡車偶爾駛上一道山梁時,蒼茫的視野中一下子閃出一些桔黃色的光點,那是些帳篷裡未熄抑或是早燃的燈火。而車子沖下黑暗的山谷時,神秘跳躍的火光熄滅了,只有座座朦朧的山影四下圍合,並迎面向我們送來陣陣襲人的秋寒。

  「喏,冷麼?」我裹緊身上的薄皮袍,問她。

  「冷。嗯,風太大……」她牙齒在打戰。

  我想了想,解開腰帶,把寬大的袍子平攤開來,蓋住我們兩人的膝蓋和前胸。靠著高高的羊毛捆,後背並不冷。只是冰冷的寒風馬上從沒蓋嚴的肩頭鑽進來,我扯住袍角。

  「不行,還是穿上吧。你會凍病的。」索米婭轉過身來對我說。

  「不。」

  「你凍病了,奶奶會罵我。她會——」

  「住嘴。」我順嘴訓她一句。

  「喂!白音寶力格,擠過來些,你太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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