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黑駿馬 | 上頁 下頁


  哦,成年的日子!當油然而生、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那異樣的興奮和萌動,突然間從心田裡破士而出的時候,惶惑中的我們究竟能理解它的幾分含義呢?我們根本沒有理解,甚至不知道這就是青春的來臨。我們只記得心中湧起的,那神聖的激動……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體驗著一個純淨透明的世界和一個可怕的、令人羞恥和心跳的世界的齧咬和更替。我在初次愛上了生活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東西。我們再不會在冬夜裡一塊兒鑽進老奶奶的皮被,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下地瞎鬧;再不會在開著藍花的青草地上滾成一團,爭搶一個染紅的羊拐骨;再不會一塊幾騎在腱牛的背上,後一個扶著前一個的肩,沿著一條被成行的牛群踏出的婉蜒小道,去水井拉水啦……索米婭穿的那舊飽子太窄了,腰帶也束得太緊了。她在明媚的陽光裡朝我跑來的時候,突然蛻去了過去的軀殼。她以完全陌生的東西敲擊了一下我的心扉,並在一瞬間完成了一次驚人的啟蒙。哦,男子漢!我從那麼小就盼著長成個男子漢。可是男子漢原來完全不僅僅是擁有一匹駿馬。我根本沒有料到,也沒有理解這一切,我太年輕了。

  在我獨自咀嚼著這模糊的感受的時候,索米婭似乎也同時悟到什麼。第二天,我看見她一個人套上牛車去拉水。她沒有騎牛,而是像女人們那樣,斜斜地坐在車轅一側。她沒有喊我,我也明白:不該再去插手女人們的家務活兒了,我望著她的影子消失在低窪不平的鹽鹼地裡,然後提著十字鎬和斧頭走出去。

  那天,我把家裡的木輪車一一修好,並且刨了整整半圈羊糞磚。新的生活開始了。儘管沒有人宣佈過它的開始。不覺間,奶奶不太去張羅門口和停列成一排的勒勒車那兒的活計了,她更多的是撐起身子,在昏暗的包內發表著她對裡裡外外各種事情的看法。在陽光強烈的夏天,她喜歡蹣跚地邁出包門,舒眼地曬著太陽,捉捉蝨子。過路的牧人向她致意:「好舒服呀!額吉!」她樂呵呵地說:「當然。兩個孩子都大了嘛!沒有我幹的活兒羅。」我已經成了見習獸醫,每天跟著老獸醫四處轉悠,去對付一些難產的騍馬和不要犢的乳牛。沒事的時候,我喜歡讀書,尤其愛讀那本《怎樣經營牧業》。那本書是有模範牧民參與討論、由專家分門別類寫成的。我不僅從那裡面讀到了知識,也從那裡窺見了為我不知的、新鮮而博大的世界。當我吃力地讀完一段時,就伸手去摸茶碗。「等一下,巴帕。」一個低柔的、姑娘的聲音傳來,索米婭在給我斟著茶。我看見她低垂著的、微微閃動的黑睫毛和紅潤的一側臉頰。我念不下去了。於是推門出來,牽過鋼嘎·哈拉。它已經是新四歲的馬了。我喊著:「喂!拿剪刀來!」索米婭跑出來,遞給我剪刀。我給黑馬修整著打齊的鬃,時而瞟索米婭一眼,那時,她會對我微微地一笑。

  這樣,到了我們十六歲的那個秋天。

  一天,我們把一秋天拾來曬乾的白蘑菇運到公社供銷社去賣。索米婭和奶奶趕著裝滿蘑菇的棚車,我騎著鋼嘎·哈拉相隨。

  在公社耽擱了好久——父親要招待奶奶和我們吃飯。等我們返回伯勒根河灣的時候,天色已晚。索米婭拾來一些早枯的蘆葉和幹馬糞;我在河畔的硝士岸上架起一口小鍋。我們打算架起簧火,用河水煮一鍋茶,吃些東西再趕路。

  硝土岸旁長著細嫩多鹽的堿草。芨芨草叢粗硬的根莖旁,也還有一些沒有變白的綠葉。健牛和鋼嘎·哈拉貪婪地嚼著。幾乎一步不移,任陣陣浮動的炊煙漫過它們黝黑的身體。我們祖孫三人圍坐在簧火旁,隨意閒談著。河灣青朦朦的,通紅的火焰裡濺著桔橙色的火星,烤著我們的胸懷。流水跳躍著磷光,平坦無聲地滑過,我們注視著恬靜的家鄉,心裡充滿了美好的感覺。

  「就是這兒。孩子們,」奶奶啜著茶,用渾濁的眼光注視著河灣。「這兒就是出嫁姑娘告別親人的地方。唉,這一輩子,我看見多少姑娘,唉,就像你一樣的年輕姑娘,索米婭。——跨過這條小河,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呀。我也一樣,自從跨過這條河,來到這兒,已經整整五十多年羅……老人們唱過這樣的歌:『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過河水,不見故鄉親人』……」

  我們收拾了鍋碗,熄滅了簧火,準備繼續趕路時,奶奶突然扯住我們倆。她急急地、緊張地說:「索米婭!唉,如果你也跨過這條河,給了那遙遠的地方,我,我會愁死的!我看,我看,你們倆就在咱們自己的家裡成親吧!你們結成夫妻!這樣,我一個寶貝也不會丟掉……」

  我們倆同時從奶奶懷裡掙脫出來。我跳上馬,連抽幾鞭。在呼嘯的風聲中,黑馬一蹦子沖上了山崗。等我勒住馬時,身後響起了歌聲。我扯轉馬頭,遠遠看見那銀髮的老奶奶正精神抖擻地邊走邊唱,她一手牽著牛車,一手牽著姑娘。她步履堅定,銀髮在夜風中一飄一飄。她准是看見了一種最實在,最鼓舞她的美景,才滋生了如此蓬勃的精神。

  當天夜裡,奶奶執拗地躲到蒙古包西側去睡;爐灶正北的、屬￿男女主人的那塊白墊氈空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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