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黑駿馬 | 上頁 下頁


  哦,白音烏拉,索米婭遠嫁的地方!鋼嘎·哈拉已經決定我們立刻去看她。我不能再做遲到的悔恨者。也許,我的沙哪正在生活的漩流中呼喊著我,等著我向她伸出救援的手……索米婭,我來了。黑駿馬像箭一樣筆直地朝著朦朧的白音烏拉大山飛馳。寧靜的夜激動了……

  儘管我一本正經地給黑馬駒命名為「鋼嘎·哈拉」,而且弄得全牧業隊的男女老幼都習慣了這樣稱呼它;但我倒並沒有像索米婭那樣常常哼著《黑駿馬》,對我來說,那支歌子畢竟還是古怪了一些。那時被我喜愛的歌子是《阿洛淖爾》,一支簡單明快的駿馬讚歌。因為在《阿絡淖爾》裡,敘述了一匹神馬從一歲開始,到兩歲,到長成熟的種種奇跡和本事;一直到「在達賴喇嘛的賽會上,它七十三次跑第一」那樣的總結。從黑馬駒降臨的那個可慶倖的春天開始,我差不多整整一年反復哼著「還是一歲駒喲,你就備上鞍。」等到第二年,它的大腦袋剛剛顯得小了點,小沙狐般的短尾巴剛剛能甩上幾甩,我就眼巴巴地盼它長大,盼它超過全公社的千萬馬群。那時,早晨在迷糊中被奶奶或索米婭推醒,我揉著發粘的眼皮,打著哈欠。直到

  端起奶茶碗,還沒有清醒過來,只是覺得該說點兒什麼。一張口,「二歲馬喲……像飛箭!」

  奶奶笑了。索米婭也格格地笑了。

  第三個春天——奶奶從棚車深處找出一盤破碎的鞍子,央求附近的牧民修理。她說,這是索米婭的父親留下的。自他死後,這個只有女人的家裡就沒有人用它。而現在該收拾齊整啦;鋼嘎·哈拉已經成為三歲馬,很快就要調教出來;白音寶力格也過了十五歲,是男子漢啦。

  十五歲是兒童和青年的分界。對早熟的草原少年更是如此。那時,我正一心鑽研畜牧業機械和獸醫技術,索米婭則在給鄰居家的羊群守夜。我早已不再傻乎乎地把半句《阿洛淖爾》哼個沒完了,那時我寡言少語,喜歡思索。父親來看我時已很少耍威風,因為我常常正在安靜地讀一本圖文並茂的《怎樣經營牧業》,或者是赤著上身在用鎬頭刨著圈裡的羊糞磚——我的汗水淋淋的兩臂肌肉發達,他看看就會明白:白音寶力格已經成人了。

  那天天氣晴朗,是春季裡的一個好天。我束緊腰帶,走到草地上,解下鋼嘎·哈拉的馬絆。昨天晚上我們商量過:如果天氣好,就正式給馬備上鞍,把它調教出來。

  索米婭朝我跑來。可能因為天熱的緣故吧,也可能是為了幫我調馬,她脫去了臃腫的皮袍子,穿著一件奶奶穿舊的、顯得很小很窄的旱獺皮薄袍。她氣喘吁吁地跑來,陽光直射著她的臉。她抬起手臂擦著汗珠,緊束著的腰帶立即勒出了她軀體的曲線。刹那間,我的心動了一下:呵……我說不出心裡的滋味兒,只覺得跑來的好像不是那個和我耳鬢廝磨地一塊兒生活了六七年的沙娜了。沙娜——那個為我熟悉的小索米婭是多麼小、多麼胖乎乎,眼睛眯得是多麼可笑呵,而差幾步就要跑到我面前的,卻分明是一個頎長,健壯、曲線分明、在陽光下向我射出異彩的姑娘。

  「巴帕,真的今天就騎麼?嘿,真高興!」她的大眼睛閃著喜悅的光,以前她也常為些小事興高采烈的,但那時從來沒有這樣一種奇怪的味道。我的心緒亂了,不知為什麼生起氣來。我暴躁地把皮馬絆摔到地上,粗聲吆喝她:「喂,收好馬絆子!」接著我揪緊馬鬃,躍上了馬背。

  鋼嘎·哈拉掙咬著旋轉起來。索米婭高喊著:「騎穩,巴帖!」她的聲音也完全不像從前那樣甜甜的;而是那麼圓潤,擾得人心神不安,我朝她吼道:「別亂嚷!」隨即松松馬韁,黑馬立即發瘋般又踢又跳起來。

  晚春的三歲馬沒有多大勁兒。傍晚時,鋼嘎·哈拉已經學會在馬鞭子的撥弄下,忽左忽右地順路小跑了,我下了馬,把它絆好放開,讓它去啃剛冒芽的綠草尖。

  已經融得一片斑駁的殘雪,在漸漸黯淡的天色裡顯得白亮亮的。露出去年枯草的土地,在薄暮中顏色很黑。涼風陣陣拂過,使山凹裡的積雪、嫋嫋的炊煙和整個春牧場都塗上了一分純淨的青色。我和索米婭抱著鞍韉鞭絆,吱吱地踩著含水很多的雪地朝家走去。索米婭快活得很,她總是一面說話,一面朝我轉過身子,或者乾脆側著走,說著,哼著什麼歌子。

  「巴帕,你騎得真不錯!我原來以為,恐怕鋼嘎。哈拉會把你摔下來,喂,喂!你聽著嗎?」她像以前一樣,扳著我的肩頭,搖著我。

  「嗯,喂——」我覺得自己在費勁地尋找話題。這是多麼奇怪的、異樣的感覺呐。「我說,今天晚上,吃什麼好呢?」

  「吃肉餅!」索米婭歡叫起來,「哈哈,我們吃肉餅!我去取肉!」她一陣風似地向前跑了。我注視著她的背影,驚奇她怎麼會用這樣啊娜的姿態在草地上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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