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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喲

  嫁到了山外——那遙遠的地方

  十四年光陰如流水。鋼嘎·哈拉已經顯得骨骼粗大,不再像以前那樣修長苗條。它的胸脯雖然顯得更加寬厚結實,可是做為一匹在賽會上與精選的好馬爭一步之短長的駿馬來說,它的黃金時光已近結束。就像我們已經成人立業,步入堅實的中午,結束了那充滿激動和幻想的青春年華一樣。

  牧羊人和我並馬走著。他顯然覺得獨自陪伴羊群很無聊,樂意陪我走幾步,消磨時間。

  伯勒根小河在這裡緩緩地繞了…個巨大的半圓,當馬兒登上吾伽·古塔爾的阪道,走上山坡時,我看見藍玻璃般的河水靜靜地嵌入濃暗的綠草,在遠遠的大地上劃出我的故鄉和鄰隊的界限,望著河灣裡影綽可辨的星點氈包,我不覺帶住了鋼嘎·哈拉的嚼子。故鄉--我默念著這個詞,故鄉,我的搖籃。我的愛情,我的母親!河灘右側的山崗下。那黃石頭壘成的牛圈依然如故。在青格爾敖包和曼卡泰·海勒罕之間的狹長山谷裡,還是藍幽幽地開滿著馬蓮花。哦,在這塊對我來說是那麼熟識,那麼親切的草原上,掩埋著我童年的幸福和青春的歡樂,也掩埋著我和索米婭的美好的愛情……

  我離開她整整九年。我曾經那樣憤慨和暴躁地離她而去,因為我認為自己要循著一條純潔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像許多年輕的朋友一樣,我們總是在舉手之間便輕易地割捨了歷史。選擇了新途。我們總是在現實的痛擊下身心交瘁之際。才顧上抱恨前科,我們總是在永遠失去之後,才想起去珍惜往日曾揮霍和厭倦的一切,包括故鄉,包括友誼,也包括自己的過去。九年了,那匹剛進五歲的、寬胸細腰的黑馬,真的成了奪標常勝的鋼嘎·哈拉;而你呢?白音寶力格,你得到了什麼呢?是事業的建樹,還是人生的真諦?在喧囂的氣浪中擁擠;刻板枯燥的公文;無止無休的會議;數不清的人與人的摩擦;一步步逼人就範的關係門路。或者,在伯勒根草原的語言無法翻譯的沙龍裡,看看真正文明的生活?觀察那些痛恨特權的人也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權?聽那些準備移居加拿大或美國的朋友大談民族的振興?

  而索米婭如今又怎麼樣呢?遠處那星星點點的氈帳,哪一座才是她的家呢?

  「呃,羊群遠啦,老弟,再見吧。」牧羊人打了個哈欠,扯開了馬頭。

  「等等!大哥,」我攔住他。「請指給我,哪個是索米婭和她奶奶的蒙古包?要知道……」

  他眯著眼睛想了一陣。「嘿——你說的是伯勒根的白髮額吉呀!她家已經不在啦。」

  「怎麼?不在了?"我急了。

  「喚,老人早死了,那姑娘嫁了人。」想了想,他又說:「嫁到白音烏拉——很遠的地方去啦。」

  說罷,牧羊人縱馬朝背後的羊群馳去。

  暮色已經降臨。西方半個天空斜斜地布著暗藍色的條雲。正將沉沒的殘陽把那厚重的雲層底部燒得藍裡透紅,暮靄輕輕飄蕩,和遠方盆地裡的晚炊融成一片,我騎著鋼嘎·哈拉,向罩著藍紅色晚霞的西方走著。水一樣清涼的風撲入心裡,我周身發冷,我心情沉重而堅決、朝西走著,像古代騎手走向自己的末日一樣。

  在分開伯勒根河流域和外部草原的那條崢嶸的山谷裡,我追上了快要逝盡的落霞。這兒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山溝。自古以來,畜群從不來這兒吃草,人家也不靠近這兒居住。如果細細察看的話,可以看見,那高得齊腰的幽深野草中有一簇簇白得晃眼的東西。那就是一代代長辭我們而去的牧人的白骨。他們降生在這草中,辛勞在這草中,從這草中尋求到了幸福和快樂,最後又把自己失去靈魂的軀體還給這片青草。我親愛的銀髮額吉,同時給了我以母愛和老人之愛的奶奶,一定也天葬在這裡。她把我從小撫養成人。而我卻在羽毛豐滿時,就棄她遠去,一去不返。我不知道在她死去的時候,她是否想到過我;我只明白,這件送葬老人的事情,本來應當是由我,由她唯一的男孩子來承當的……額吉,饒恕我。你不肖的孫子在為你祈祝安息。

  夜幕四合。傍晚時已高懸半空的那彎鐮月,此刻顯得銀光照人。我勒緊馬肚帶,整理了-下鞍韉。在上馬之前,我默默地單膝跪下,雙手拔起一束野草,向這哺育過我的伯勒根草原告別,奶奶已盍然長逝,索米婭又遠嫁異鄉,我和這片育育草原之間維繫的血脈斷了。

  我跨上馬。突然,鋼嘎·哈拉猛地豎起前蹄,在空中轉了半周,然後用立著的兩條後腿一蹬,嗖地沖了出去。正前方,是白音烏拉大山的依稀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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