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黑駿馬 | 上頁 下頁


  我們驚叫著,又牽又抱地把馬駒拉進了包內。它害怕地睜著淚汪汪的眼睛,四肢彎曲著,靠著氈牆打顫。爐火烤化了它身上凍硬的毛片,愈發顯得漆黑閃亮。

  奶奶連腰帶都顧不上系了,她顫巍巍地摟住馬駒,用自己的被子揩幹它的身體,然後把袍子解開,緊緊地把小馬駒摟在壞裡。她一下下親著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馬駒的腦門兒,絮叨叨地說著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話。她說,這黑馬駒很可能是神打發來的。因為白音寶力格已經到了騎馬的年齡。白音寶力格是好孩子,是神給她的男孩,所以神應該記著給白音寶力格一匹好馬。如果不是這樣,有誰見過騍馬在風雪中產駒凍死,而一口奶沒吃的馬駒子反而能從山坡上走下來,躲到蒙古包門口呢?她還說,她一輩子見過多少馬駒子,可是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看來,把這馬駒子養活喂大,是神打發她這把老骨頭這輩子幹的最後一件事啦……

  我和索米婭聽得入了迷。我們完全被奶奶的思想征服了。後來·我們看到她在用紅簾塊給黑馬駒縫護身符時,我們都忘了老師教過我們的、要反對迷信的教導。

  晚雪尚未化淨,山野還是一片斑駁。每天,黑馬駒喝了一小桶牛奶以後,常在柔軟的草地上挺直脖頸,輕輕躍起,又緩緩臥下,久久地凝望著山巒和流雲。我和索米婭在山坡上拾糞回來時,總喜歡鼓起腮,尖尖地打個嗯哨;或者拖長聲音喊一聲「呵——依——」黑馬駒會像靈巧的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躲閃著它害怕的馬蓮草叢和牛糞堆,用那讓人心疼又美麗無比的步法飛一般朝我們奔來。我們則扔下筐,幫它把弄髒的黑皮毛擦淨,把歪了的紅布護身符掛正,把我們省下來的月餅塊、紅糖、油果子,一塊塊地喂給它吃。遠處,奶奶飄著一頭銀髮,勤奮地忙碌著,擠奶、拴中犢,像是為著一項神聖的使命。我們當然不讓它在外面過夜,晚上總是用軟羊毛繩把它拴在包裡的爐火旁。小馬駒加入了我們的家,我們四個愉快地生活著,享受著它給我們帶來的無限樂趣。

  一天,我們正在逗黑馬駒玩呢,蹲在乳牛腳旁的奶奶突然來了興致。她一面擠著奶,一面哼起了一支歌子,那就是《鋼嘎·哈拉》——《黑駿馬》。

  奶奶旁若無人地幹著活兒,唱著。她擠完奶,又把豆餅掰成小塊,放進木食槽裡,挨個地牽過乳牛和牛犢。她唱著、教訓著貪嘴的牛:「漂亮善跑的——黑駿馬,呵喲……滾開!白鼻子!還吃不夠麼!——拴在……那榆木的車上,呵喲……」

  奶奶在情在意地唱著,沒料到,她還是一個歌手呢!在她拖出婉轉的長長的尾音時,她的嗓音嘶啞而高亢,似乎她能隨便唱出很難唱的花音,也許是我以前聽慣了學校教的那些節奏歡快的兒童歌曲吧,這樸直古老的《黑駿馬》,使我覺得那麼新奇。索米婭和我對望著,連氣也不敢出,呆呆地聽著奶奶自我陶醉的吟唱。奶奶唱的是一個哥哥騎著一匹美麗絕倫的黑駿馬跋涉著迢迢的路程,穿越了茫茫的草原,去尋找他的妹妹的故事。她總是在一個曲折無窮的尾腔上詠歎不已,直到把我們折磨夠了才簡單地用一兩個詞告訴我們這一步尋找的結果。那騎手哥哥一次次地總是找不到久別的妹妹,連我們在一旁聽著都為他心急如焚。哦,這是多麼新鮮,多麼動人的歌啊,它像一道清清的雪水溪,像一陣吹得人身心透明的風,浸漫過我的肌膚,輕撫著我的心……我失神地默立在草地上,握緊拳頭聽著。神妙的曲調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陣陣感動,漸漸地化成一匹渾身宛如黑緞的、昂首長嘶的駿馬;這匹黑馬的一舉足一甩鬃都在我腦海裡印下了那麼深、那麼逼真的印象。

  歌子唱完了。我醒過來。索米婭正摟著黑馬駒的脖子,不出聲地流著淚。我大喊道:「喂,沙娜!我要給這匹馬取一個響亮的名字!你知道嗎,它就是奶奶唱的那黑馬的兒子。我要叫它『鋼嘎·哈拉』!它一定會成為一匹真正的快馬。嘿,多棒的名字:黑駿馬……我要騎著它去追那些討厭的老牛。我,我要騎著它走遍烏珠穆沁,走遍錫林郭勒,走遍整個草原!」

  索米婭驚訝地看著我。她說:「當然啦,它會是一匹黑駿馬。你看,它剛生下來就有本事穿過風雪跑到咱們家門口……可是,巴帕,」她閃著黑黑的眼睛盯著我,「嗯,等你真的走遍了錫林郭勒和全部草原以後,你會像奶奶唱的那樣,騎著你的鋼嘎·哈拉回到這裡,來看看我嗎?」

  「當然!」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喂!喂!」牧羊人推了我一把,「你怎麼,生病了嗎?朋友,你的氣色很不好!」

  我猛然一驚,「噢,沒什麼,」我回答說,「天氣真暖和。」隨即,我站起來,拉過鋼嘎·哈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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