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黑駿馬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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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父親在這個公社當社長。他把我馱在馬鞍後面,來到了奶奶家。 「額吉!」他嚷著,「這不,我把白音寶力格交給你啦。他住在公社鎮子裡已經越學越壞了。最近,居然偷武裝部的槍玩,把天花板打了一個大洞!我哪有時間管他呢?整天在牧業隊跑。」 白頭發的奶奶高興得笑眯了眼。她扔給父親一個牛皮酒壺,然後親熱地把我攬進懷裡,滋地一聲在我額上親了一下。親得頭皮那兒水滑滑的。我便勁掙出她油膩的懷抱,但又不敢坐在父親身邊,於是慢慢蹭到在一旁文靜地喝茶的、一個黑眼睛的小姑娘旁邊。她望望我,我望望她;她笑了,我也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打聽道。 「索米婭。你是叫白音寶力格嗎?」她的嗓音甜甜的,挺好聽。 父親喝足了奶酒,微醉地扶著我的肩頭,走到外面去抓馬。盛夏的草地濕乎乎的,露水珠兒在草尖上沾掛著,閃著一層迷朦晶瑩的微光。我快活地跑著,捉住父親的鐵青走馬,使勁解著皮馬絆。 「白音寶力格!」父親一把扳過我的肩頭。我看見他滿腮的黑鬍子在抖著。「孩子,從你母親死掉那天,我就一直想找這樣一個人家……你該知道我有多忙。在這兒長大吧,就像你的爺爺和父親一佯。好好幹,小牛犢。額吉家沒有男子漢,得靠你啦。要像那些騎馬的男人一樣!懂麼?」 「騎馬?」我嚮往地問,「我會有自己的馬嗎?」 父親不以為然地答到:「當然。可是要緊的是,你不能在公社鎮上變成個小流氓。」 這樣,我成了一個帳篷裡的孩子。我學會了拾糞,捉牛犢。哄趕春季裡的帶羔羊;學會了套上健牛去芨芨草叢裡的井臺上拖水;學會了用自己粗製濫造的小馬杆套用羊和當年的馬駒子。我和索米婭同歲,都是羊年生的,也都是白髮奶奶的寶貝。我們倆一塊幹活兒,也一塊在小學裡念過三年蒙文和算術:夏天在正式的學校裡,冬天則在民辦教師的氈包裡。她喊我作「巴帕」;我呢,有時喊她「沙娜」,有時喊她「吉伽」——至今我也不明白草原小孩怎麼會製造出那麼多奇怪的稱呼來,這些稱呼可能會使研究親屬稱謂的民族學家大費腦筋吧。 草原那麼大,那麼美和那麼使人玩得痛快。它擁抱著我,融化著我,使我習慣了它並且離不開它。父親騎著鐵青走馬下鄉時,常常來看我,但我已經不願纏他,只要包門外響起牛犢偷吃糧食或是狗撞翻水桶的聲音,我就立即丟開父親,撞開門出去教訓它們。有時父親正在朝我大發指示,我聽見索米婭在門外吆牛套車,也立即就沖了出去。 當我神氣活規地騎在牛背上,駕著木輪車朝遠處的水井進發的時候,回頭一望,一個騎鐵青馬的人正孤零零地從我們家離開。不知怎麼,我心裡升起一種戰勝父親尊嚴的自豪感。我已經用不著他來對我發號施令了。在這片青青的、可愛的原野上,我已經是個獨擋一面的男子漢。我望望索米婭,她正小心翼翼地坐在大木缸上,信賴而折服地注視著我,我威風凜凜地挺直身子,順手給了鍵牛一鞭。藍翅膀的燕子在牛頭前面紛紛閃開,粗直的芨芨草在車輪下叭叭地折斷。我心滿意足地驅車前進,時時扯開嗓子,吼上一兩句歌子。 十四年前是羊年:我和索米婭都十三歲了。 十三歲是蒙古兒童第一次得到眾人禮遇的年頭,過年的時候,奶奶給我和索米婭都穿上用牛糞煙熏得鮮黃的、花邊鮮豔的新皮袍。我們套上牛車到處去串門,因為是我們的本命年,所以牧人們照規矩送給我們各式各樣的禮物。索米婭高興地數著自己的禮物,一個個地翻看著那些月餅、花手巾、磁茶碗。而我,卻不免開始有了一絲感慨:在這樣重要的節日,我居然和女人家一樣,趕著牛車去串門;而其他有畜群人家的孩子,卻神氣地跨著剪齊鬃毛的高頭大馬,隨著大人的馬隊,在飛揚的雪霧中吆喊著,從一個蒙古包馳向另一個蒙古包,唉!我什麼時候才能有匹馬呢? 索米婭安慰我說:「別急,會有的。奶奶說,過兩年,我們向隊裡要一群牛放。那時你就有整整五匹乘馬啦。」 「哼!兩年!」我憤憤地朝她喊道,「可是這兩年裡怎麼辦?」 沒想到,事情變化得那麼快。 春天,熱清明前幾天的一個夜裡,刮了一場天昏地暗的風雪。整夜我們都縮在皮被裡,擠在奶奶身邊,傾聽著嗷嗷的風吼聲、包頂哢哢的搖晃聲和分辨不清的馬群的馳驟。奶奶不安地拖長了聲說:「唔,馬群被風雪抓跑啦……晤,懷駒的騍馬要死啦……」 第二天清晨,奇跡出現了! 我和索米婭使勁推開被雪封住的木門後,突然看見,在我們包門外站著一匹漆黑漆黑的馬駒子。遠處依然在刮著白毛風的雪坡上,隱隱可以望。見一匹黑騍馬的僵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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