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三十


  這時,長長的吉他伴奏彈完了,那支歌又繼續唱了起來:

  我們兩人都經受著考驗而你究竟是我的誰如果一切將從此崩潰那麼我又曾是你的誰

  他們吃著,喝著啤酒,談論著這支歌的曲調,談論著彼此的工作。他問她下一步打算幹些什麼,她回答恐怕還是要為爭取發表作品而努力;她也問到關於考試的一些事情,他仔細地對她講了自己的打算和計劃。

  她笑著說道:「研究生,等你考上並且念完了研究生,得到了學位,而且——也許將來當上了講師、副教授或者教授以後,你準備做些什麼?」「哦,我沒有想到那麼遠,」他沉吟著回答,「不過,我在想,恐怕我會再次改行。」

  「改行?」她大大地震驚了,「改行?幹什麼?」

  「我想寫詩,」他低聲回答道。

  她放下了刀叉和杯子,久久凝視著他。她一句也沒有多問,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許久,她沙啞地說道:「你們真像岩石。」他笑了,舉起杯來對她說:「來,幹一杯。讓我祝你幸福吧,」祝你幸福,十二歲的小姑娘!他心裡補充道。她忙舉起杯子:「也讓我祝你一句——祝你平安些,順利些吧!」

  他們喝掉杯裡的酒,然後一塊坐著聽著那支歌子的疊唱:

  是呵,我就是我我不能變成你就連你在那兒獨自苦鬥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視

  那歌手的嗓音真實、深沉。他們傾聽著那歌聲,彼此都覺得受了深深的感動。

  這一天從清晨就風和日麗。他撕掉一張紅色的星期天日曆,又順手把作息計劃表上最後一格劃掉。他吩咐弟弟在家準備這頓星期天的午飯,自己則和母親一塊走出了家門。

  他沒有踢足球。恐怕去找二寶也沒有用,這個星期天二寶不會老實呆在家裡的。他扶著母親的手臂,散著步走進了公園。今天是最後一天,他想,過了這個白天,再睡完這個夜晚,那個莊嚴的時刻就要到啦。卡片都已經收拾整齊,裝回了盒子裡。今晚應該早早睡覺,明天早晨要記住把鋼筆灌足墨水。這個白天要好好休息,讓頭腦裡的知識平靜下來,按秩序排好隊,準備好一個個上場應戰。

  他和母親慢慢踱著,小聲談著家常話。有時他跳起來,揪下高高梢頭上的綠葉;或是舉起腿,把小石子踢到湖水裡。他暗自體察著自己手臂和腿上的觸覺。我還年輕呐,他很高興。還能跳那麼高,眼明手疾地抓住葉子,膝關節也依然富有彈性。

  他和母親在一個石桌旁坐了下來。母親用麥管安靜地啜著酸牛奶,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封出門時收到的信。

  信很簡單,是份請柬。「定於二十八日下午五時舉行訂婚紀念酒會。」他看到徐華北和她的名字用漂亮的美術體並排簽在一起。

  他把那張信箋放在石桌上,然後開始喝酸奶。這樣很好,他想,岩石和岩石分開了。十二歲的小女孩找到了她的岩石,華北找到了他的勝利,你找到了你的北方的河。我們都找到了自己追求的東西。二十八日是後天,下午五點我已經考完了第四門課。我會去看你們,參加你們喜慶的紀念。我會幫助你們接待賓客,會管住二寶不要吵鬧,會替換顏林抱那個胖兒子。我會悄悄地把夥伴們召集起來,商量好給你們送一份新穎別致的禮品。從你們那兒回來以後,我還要早些睡覺,大後天上午還要考最後一門課。等三天五門課全考完以後,我就開始鑽研黑龍江問題。今年秋天和冬天我努力學習基礎課,同時也讀幾本詩。我要讀讀惠特曼的《草葉集》,等著明年春天的實習。明年四月,我就前往黑龍江。我要在那冰封的河岸上等著四月十七日。《地表水》上說,黑龍江平均的解凍期是每年四月十七日。我會看到莽莽的冰河哢哢開凍。我會看到下游十公里寬的遼闊江面上冰排擁塞的雄壯景觀。我會看到一條黑龍的蘇醒和飛騰。那時,我將站在開凍的江上大聲對你說:祝你找到了真正的岩石,祝你找到了幸福的安慰,十二歲的小姑娘!

  「喏,走麼,孩子?」他聽見媽媽在喚他。

  他站起來,看見媽媽的眼睛在紛亂的銀髮下望著他。他笑了。他和媽媽一塊朝著公園的深處走去。他聽母親窸窣的輕微足音和自己沉重的腳步,心裡充滿了新奇的莊重。

  「喏,同學的信麼,剛才?」母親隨口問道。

  「是華北,還有那個姑娘,——他們要結婚了,」他說。

  母親默默地點了點頭,不再問了。

  他不禁又笑了。他望著身旁走著的矮小的母親,懂得了她無言之中的話語。「走吧,媽,」他用大手握緊母親的臂。「我也快啦,媽,」他調皮地逗母親說,「您別著急。」

  「真的麼?」母親苦笑著,掙出手來,替他摘掉衣服上的一片草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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