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當然是真的,媽媽。別太為那個眼睛黑黑的年輕姑娘遺憾,她畢竟還不瞭解你的兒子,更不瞭解你。他望著林蔭道兩側高大的喬木,一線明亮的天正在密密的濃葉中閃爍。我當然會結婚,會找到一個我中意的姑娘。就像無定河邊上的那個紅臉膛的陝北小夥找到他的藍花花,就像額爾齊斯草原的哈薩克巴郎子找到他們的阿米娜或是帕麗黛,就像保爾找到他的達雅,就像一個河上的年輕船工找到他的健壯紅潤的漁家女兒一樣,我當然會找到一個梳小辮的傢伙,她會讓你樂得合不上嘴的,媽媽。她會心甘情願地跟著我從一條大河跑向另一條大河。她有本事從人群中一把抓出我來,火辣辣地盯住我不放。她一眼就能看清兩塊石頭之間的不一樣。她會在我們男子漢覺得無法忍受的艱難時刻表現得心平氣和,而我則會靠著她這強大的韌性,喘口氣再沖上去。她身上應當有一種永遠使我激動和震驚的東西,那就是你的品質,媽媽。

  他遐想著,看著母親和自己的兩個並排的身影在地上長長地伸著,公園深處悄無聲響。他仔細地聽著母親輕微的喘息聲,聽著大地上傳來的低低的迴響。

  母親挨著他,一言不發地,一步接一步地邁著步子。似乎不是他陪著母親出來散步,而是母親正全力以赴地送自己的兒子踏上征途。他看了一眼母親那副全神貫注的樣子,不禁又輕輕捉住了她細瘦的手臂。

  上午的太陽透過層層樹冠,把一道道一束束強烈的光芒迎面投來。再見啦,他在心裡朝那姑娘道了別,讓我們趁著這陽光明媚的時候,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標吧。他回憶著自從結識了那姑娘以來的一件件往事,審視著自己的所有的行為。他隱約覺察到自己好像有過不少錯誤、偏激和分寸失當的地方,但他又感到這一切都根本無法避免。他想,你還膚淺,你還太嫩,你還缺少像那些河流一樣的、飽經滄桑的生活。但他又想,讓那些偉大的哲人去描述北方河流最深刻的一面吧,我可以寫這些河的青春。肉體可以衰老,心靈可以殘缺,而青春——連青春的錯誤都是充滿魅力的。我就是我,我的北方的河應當是幻想的河,熱情的河,青春的河。

  他扶著母親,緩緩地順著石板路走著。林蔭道兩側高矗的巨大楊樹在高空嘩嘩地搖著葉片。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太陽。多麼寧靜的一天呵,他想,這最後的一天就要過去了。明天,明天我將走進一個新世界。

  陽光依然在濃密的樹葉上面明亮地閃爍。

  母子兩人順著靜謐的小路,向林蔭深處走去。

  他沉沉地、香甜地睡熟了。開始他還聽見桌上鬧鐘在嘀嗒地響,後來那嘀嗒聲溶進了一片潮水般的風聲中。他費勁地聽著那潮聲,他似乎從那聲響中辨認出一種動靜。他翻了個身,被子掀在了一邊。他琢磨著那一絲縹緲的消息。他聞到了一股被腐植質染成清黑色的河水的氣味兒。黑龍江,他在夢中喃喃著,這是黑龍江的水腥味兒。那條河在呼喚著我呢。

  他終於大聲喊起來:「黑龍江——」母親披著衣服,輕手輕腳地走進屋來,替他掖緊了薄棉被。他翻了一個身,緊緊地抓住了被角。那轟轟作響的波濤聲已經淹沒了他,此刻他正伏在一張狗拉爬犁上馳過茫茫的雪原。他目不暇接地看著密密的針葉林和闊葉林,以及斑駁閃幻的茫茫林海正從爬犁兩側滑過。他看見前方出現了一條明錚錚、亮晶晶的光潔冰面。黑龍江,我來看你啦,他朝那道冰河招呼說。是我來啦,我在黃河找到了自己的父親,我在湟水找到了自己的血脈,現在我看你來啦。

  他看見白皚皚的雪原吞沒了起伏的沙州和縱橫的河汊。在雪蓋的凍土地和沼澤上,稀疏的灌木叢刺破積雪,星羅棋佈地、黑斑斑地佈滿荒原。一個戴著狐皮帽子的魁梧大漢用長鞭子打著精神抖擻的狗,雪撬輕靈地滑上了冰凍的江面。

  開凍吧,黑龍江!他喊道,你從去年十一月就封河靜止,你已經沉睡了半年時光,你在這北方神秘的冬季早已蓄足了力量,你該醒來啦。裂開你身上白色的堅甲,炸開你首尾的萬里長冰,使出你全部的魔力,把我送到下游,把我帶到你的入海口吧!我在額爾齊斯河就愛上了你的性格,我在永定河已經懂得了堅忍沉著。我東出山海關,穿越了整個松嫩平原和三江低地,我翻越了興安嶺,跋涉了萬里雪原,我懷著對你的愛情,我點燃了自己的生命,我高舉著自己的詩篇來找你,請你為我開凍吧!

  他舉起自己的詩稿,在粗厲的風嘯聲中朗讀起來。他讀著,激動地揮著手臂。狂風卷起雪霧,把他的詩句遠遠拋向河心。他讀著,覺得自己幼稚的詩句正在胸膛裡昇華,在朗誦中完美,像一支支烈焰熊熊的火箭鏃,猛烈地朝著那凍河射去。

  一聲低沉而喑啞的、撼人心弦的巨響慢慢地轟鳴起來。整個雪原,整個北方大地都呻吟著震顛著。迷蒙的冰河開凍了。堅硬的冰甲正哢哢作響地裂開,清黑的河水翻跳起來,擁推開巨船般的冰島。在同一個刹那,雪原上長長地拂來了一股暖流。積雪融化了,汩汩的細流滲透著,在凹地和低處匯成了清亮的雪水溪,朝著大河快樂地奔跑。河中間已經出現了一條發亮的微黑的水道,正在莊嚴的音樂中朝著下游平穩地起程。而整個一條河流的上下卻仍在連聲炸響著,冰排、冰州、冰塊、冰島在漩流中憤怒又愜意地粗野碰撞。他目瞪口呆地站著,手裡緊握著那遝詩稿。這河蘇醒啦,黑龍正在舒展筋骨。他默默望著眼前這又可怖有迷人的大河,黑龍江解凍了,黑龍就要開始飛騰啦。

  那趕雪撬的魁梧大漢卸下了狗群,領著他走到了河邊。河岸上站著一個束鹿皮坎肩的、系紅頭巾的小女孩。他們對她笑著,領著他登上了一隻樺皮舟。

  輕盈的樺皮舟像一條大魚,在滾滾的黑色波濤和冰排中間飛一般地前進。他站在樺皮舟尖吻般的船頭上,眺望著上下無際的滿江流冰。他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被徹底地懾服了,震驚了,吞沒了。

  他香甜地熟睡著。他不再說夢話。他的聲音已經和這轟鳴的巨川的吼聲溶在一起,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和這樺皮舟一塊化成了一個大浪。我就要成熟了,他聽見自己在用浪濤的語言說著,我就要成人了。我很快就要窺見那北方的秘密。他感到自己正隨著一瀉而下的滾滾洪流向前挺進,他心裡充滿了神聖的豪情。我感激你,北方的河,他說道,你用你粗放的水土把我哺養成人,你在不覺之間把勇敢和深沉、粗野和溫柔、傳統和文明同時注入了我的血液。你用你剛強的浪頭剝著我昔日的軀殼,在你的世界裡我一定將會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和戰士。你讓額爾齊斯河為我開道,你讓黃河托浮著我,你讓黑龍江把我送向那遼闊的入海口,送向我人生的新旅程。我感激你,北方的河。

  他在夢中緊緊地攥住拳頭,臉上現出幸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已經啟程了,他感到力量正在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骨骼中蓄集。他驚喜地發現自己正在繼續獲得著青春。他聽到一些新鮮的詩句正踏著浪濤的節奏遠遠傳來。他已經朦朧地讀到了一首真正的詩篇。他明白,在黑龍江和北方的條條大江長河上,那首詩就要誕生了。他也仿佛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姑娘:那是一個任何艱難困苦都不能把她打垮的、熱情似火的姑娘。那姑娘正輕蔑地踩著河岸上叢生荊棘,筆直地正對著他大步走來,他甜美地睡著,靜靜地等待著她走近。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慰藉的微笑。

  最後的這個夜晚正在悄悄地流逝著。他用熾熱的愛情和不安寧的生命等待的一天正在降臨。

  窗口漸漸變得亮了起來,東方現出了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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