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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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他沖了一杯桔子水,望著他大口地喝著。真好啊,她想,他們都在奮力地掙扎,都在堅強地和命運搏鬥。他們終於都找到了自己嚮往的一個位置,找到了一個為人們和社會承認的位置。真是些堅強的男子漢哪,她羡慕地想。 他大口地喝著桔子水,敞開的襯衫領口冒著熱氣。「再喝一杯吧,」她端起冷水瓶和桔子水瓶。他憨厚地笑了,於是又把第二杯一飲而盡。她馬上又斟上了第三杯。 他抹了抹嘴角,「喂,你瞧,」他說著把兩臂向側後伸直,踩著碎步,歪著腦袋,像只鳥兒一樣在屋子裡轉了起來。「嗚……」他憋足勁兒哼著,「喂,你看,像不像飛機?」 她笑著,奇怪地凝視著他。「不像,像只大蜻蜓!」真可笑,不害羞,她想,高興成這樣子。拿到了准考證,他簡直樂得像個小孩子。「像個大傻瓜!」她高聲笑道。 「不對,」他一面嗚嗚轉著圈一面說,「這是轟炸機。瞧著吧,」他停止了飛行,端起那杯桔子水,「還有五天了,還有一共五天,我就要去轟炸那些考卷。」他興奮不已地瞧了瞧桔子水,然後仰起頭大口喝起來。 她把華北的事情講給了他。「你們都成功啦,」她說,他一定會考得很出色,華北也可以搞他喜歡的藝術了。她欣慰地想,他們都是強者,都是些堅強的人。「你們真像岩石,」她突然說道。 「什麼?我們——岩石?」他奇怪地問。 「嗯,」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是岩石,她想,是我們理想中的依靠。 「走吧!攝影家!」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毅然地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走吧,去莫斯科餐廳。忘了嗎?我早說過,要請你去吃一頓。」 她出神地望著他,好久才站了起來。 他們走出房間。在大門口邁進了曝曬的陽光裡。他看見這姑娘暈眩了一下,用手扶住了一棵樹。她太累了,她簡直是形容憔悴,他想道,心裡漾起一道包含複雜的潮水。但是她不露聲色地談起了別的事。於是,他們一塊走離了那棵樹。 在餐桌旁,他問道:「你怎麼樣?好久沒見啦。」 「我麼,我很好,」她說,「那張作品,已經發表了。」哦,已經——發表了。她想起上午自己躲在報刊零售亭旁看到的情景。道路上依然人聲鼎沸,廣播裡依然報道著重要新聞,她盯住兩個買了《攝影藝術》的年輕姑娘走了一段路,但她發現她們買這份雜誌的目的在於封面女郎的那件蟬翼衫。發表了,而且還有華北的那篇評論,也許在秋天全國影展的大廳裡會占上一個小小的角落。可是,她悵然地想,這就是一切麼? 鄰座的一位小夥子正在獨自大吃,桌上放著一架錄音機。一個嗓音低沉的男人正在唱著什麼歌。 「你聽,這是岡林信康,我最喜歡的歌手。」他小聲的告訴她。「唱得真棒啊,」他聚精會神地聽著。 他現在充滿了信心,大考臨頭還鎮靜自若。她想,他那麼相信自己的力量。是的,男人比我們多的只是力量,這是我們和他們最大的差別。她傷感地想,我咬著牙關,拼著全力,才終於得到了這麼一丁點兒。可是我得到了也累垮了,我像被抽空了一樣精疲力盡,心境蒼涼。哦,這樣的成功也夠狠的,她想著,順手叉了一點菜放在口中嚼著。人生那麼多代價,那麼多滋味兒,就被這種成功輕輕地一筆勾銷啦。 他突然推了她一下:「注意聽——這首歌我聽過。我給你翻譯。」她放下叉子,鄰座的錄音機裡正傳來吉他的伴奏。 你的疼痛的深切我當然不能理解為什麼我們離得遠了其實一直是近在眼前 她一下子轉過頭來,黑黑的頭髮隨著甩到一側。她直視著他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華北已經向我求婚了。」她喝了一口摻汽水的啤酒,「當然,華北是和你一樣的人,但是我還是一直想徵求你的意見。」她說完稍稍朝椅子上靠了靠。我明白啦,她想,成功並不能真正給人的生活帶來改變,包括不能改變人心的孤寂。我是女人,她慢慢地啜著冰啤酒,我需要有塊岩石靠靠,我要歇一會兒,我實在累啦。 他久久沒有回答。那邊的錄音機裡正奏著長長的間奏。當她看見他抬起眼睛的時候,心裡不禁一動。但他伸出一個手指:「聽——」接著又繼續譯下去: 是呵,我就是我我不能變成你就連你在那兒獨自苦鬥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視 她靜靜地聽著那個歌聲,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的腦海裡浮現出她的另一幅作品,那是一個撲向晚霞燒紅的黃河的男人。她明白自己終於要和那幅畫面中的主人公告別了,她意識到自己在這一刹流逝的時間中已經完成了抉擇。她雙手撫著冰涼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著,記憶著這種複雜而親切的滋味兒。 「你也吃呀,」她幫助他把菜撥到小盤子裡,然後望著他狼吞虎嚥地吃著。她隱隱感到,自己也不會再有機會和這個莽撞熱情的小夥子去到處看望那些大河了。多保重吧,她心裡暗暗地對他祝福道。他用刀叉把盤子裡的菜切成塊,吃得額上微微沁出了汗珠。他偶爾抬起頭來,正看見她那雙黑眼睛裡的癡癡的神情。他的手突然有些發抖了。哦,他想,我就這樣和她分開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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