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又一天過去了。還有七天,他計算著,把寫滿了工作內容的第二個格輕輕地勾掉。這是一個星期日的晚上,弟弟和那位年輕女工把母親接走去看戲,家裡只有他一人。

  他擦乾淨桌子,扔掉一個空煙盒和一些碎紙。他從抽屜裡取出自己的詩稿,然後慢慢地拔下鋼筆帽。

  他感到自己的心情異樣的寧靜,但又覺得那寧靜之中正在漸漸地湧起著,凸起著什麼。心跳開始一下比一下沉重,他聽著自己的心跳,聽著那湧起著和凸起著的東西帶來的一絲微弱而尖銳的音響。刹那間那一絲音響轟鳴起來,他感到自己被突如其來的洶湧波濤一下淹沒了。他激動地把筆按向紙張,紙嗤地撕破了。

  他已經寫完了第三節。第三節是在永定河回來那天夜裡一氣呵成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寫多少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寫些什麼,他只是重重地把筆尖刺向稿紙,讓筆尖發出的嚓嚓的聲音緊緊跟上胸膛裡那顆心的搏動。他來不及字斟句酌,但他驚喜地發現已經有些亮閃閃的字眼排著隊,不可思議地從筆下湧出,留在他的稿紙上。但他此刻無暇回顧,因為那浪濤在兇猛地衝撞著他,急躁地朝著他的喉嚨、他的大腦、以及他握筆的手一下一下的衝擊。黃河,額爾齊斯,湟水,無定河和永定河,阿勒泰的巍巍大山,黃土高原的溝壑梁峁,新栽的青楊樹林,以及羊群和馬群,飄浮的野花,彩陶的溪流,鐵青的河漫灘——都挾帶著熱烈的呼嘯一擁而至。那些大河兩岸的為他熟識了又與他長別了的人們的面影正在波浪中浮沉隱現,親切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寫著,手微微地顫抖了。他發覺自己正大膽地企圖描繪一個粗獷的大自然,一個廣闊的世界。這是北方啊,他吃驚地想,他有些害怕。塗滿墨蹟的紙一頁頁地翻過去,他鼓足勇氣寫了下去。他看見,在他的筆下漸漸地站起來了一個人,一個在北方阿勒泰的草地上自由成長的少年,一個在沉重勞動中健壯起來、堅強起來的青年,一個在愛情和友誼、背叛與忠貞、錘煉與思索中站了起來的戰士。他急速地寫著,一手按住震顛著的薄薄紙頁。理想、失敗、追求、幻滅、熱情、勞累、感動、鄙夷、快樂、痛苦,都伴和著那些北方大河的滔滔水響,清脆的浮冰的擊撞,肉體的創痛和感情的磨礪,一齊奔流起來,化成一支持久的旋律,一首年輕熱情的歌。他寫著,覺得心裡充滿了神奇的感受。我感激你,他想,我永遠感激你,北方的河,你滋潤了我的生命。

  他一口氣寫了很多。他已經在留心尋找適當的機會結尾。他明白這宣洩而下的傾訴應當有個深刻的結束;這結束應當表現出巨大的控制力和象徵能力,它將使全部詩行突然受到一束奇異的強光照射,魔幻般地顯現它們深蘊的一層更厚重含蓄的內容。這個結尾應當像那些北方大河一樣,粗悍清新,動人心魄,但又不留痕跡,不動聲色。

  他猛地把筆摔掉,跳了起來。他抓起那疊稿紙讀著,用兩隻手把它們翻得嘩啦亂響。

  他讀完了。不行啊,他把詩稿放回桌子上,我不僅沒能寫出那個結尾,而且我也沒能寫出那種吸引我的、偉大的東西。那是一個神秘的幽靈,北方全部的魅力都因它而生。他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沉吟著點燃了一根煙。這不是因為我不懂得藝術,也不是因為我不會寫詩。他推開窗子,讓清涼的夜風吹進小屋。你還沒有找到那神秘的幽靈,他對自己說,你還並沒有真正理解北方的河。你走的地方還少,你見過的世面更少,你還沒來得及在塔里木,在居延,在許許多多的北方河流旁邊生活過。特別是你還沒有見過黑龍江。他有些傷心地想,無論如何,我現在去不成黑龍江啦。我沒有錢,也沒有時間,無法去瞻仰和調查那條完全由一條黑色巨龍變成的大河。

  他終於把鋼筆慢慢地插入筆帽,藏起了自己的詩稿。他看看鬧鐘,時針正指著淩晨三點。最後的一個星期開始了,一共還有七天時間。他抱著雙臂坐了一會兒,傾聽著鬧鐘走動的嘀嗒聲。他決定,這首詩就寫到這兒為止,等他將來到達黑龍江以後,再寫出結尾並把全詩修改出來。他站起來,揉了一會兒麻木的右臂,然後關上窗子,上床睡覺。

  她在床上躺著,昏昏欲睡。她累得全身像是散了架,連起床給自己煮一碗掛麵的力氣都沒有。當她聽見有人敲門以後,好久才打起精神應了一聲。

  她吃了一驚。她睜大眼睛望著門口站著的他。這是他第一次來找我呢,她想。華北可是已經常來常往了,而他,自從一塊去了永定河以後,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

  「研究生,事情怎麼樣?」她還是開著玩笑問道。

  他猛地一把從書包裡抓出一張紙,「你看!」他的聲音激動得發抖,「你看,准考證!」

  她感慨地看著那張小小的白紙片。

  原來就是這麼一張紙片。可是這種小紙片上凝聚著我們這一代人怎樣艱辛的經歷呐。她想起昨天華北也拿來了一張白色的紙片。那是一份調令。華北終於以他的文章,以他的頑強努力和出眾才華離開了那家小食品工廠。華北也曾激動得聲音發抖:「我的新生命開始了!我復活了!」她也曾像此刻一樣,感慨地、默默地看著那張公文紙。

  「真好啊。」她喃喃地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