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繞過一片樹林子以後,他順著河灣走進了一塊新的地方。他看見河谷驟然開闊了。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無際,高高的河堤遠遠伸向天盡頭。被高堤嵌住的河床又寬又深,滿盛著一川鐵灰色的礫石。戈壁灘,他想,這河床簡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灘,一泓清流在這乾渴的戈壁上扭曲著,強烈地反射著白亮的陽光。他眯起眼睛,用手搭著涼篷,眺望著那戈壁的彼岸。真寬哪,他暗暗吃驚了,簡直寬得看不到邊。他轉身奔上岸上的河堤,繼續朝那遼闊的河漫灘瞭望。一片茫茫的鐵青色充塞視野。真寬呀,他暗暗驚奇了。這河漫灘恐怕有幾千米寬,不,恐怕有一萬米寬哪。這條河在豐腴的平原上製造了一片戈壁,一片荒漠,一個幾千米或者一萬米的搖籃。它在農田和樹林之間製造了無法改造的一片鋼鐵般的青灰色,而它自己卻在悄無聲息地流。

  河堤上一字排開地趴著一排光屁股孩子,從頭到腳曬得焦黑似炭。他發現那夥小傢伙正在好奇地看著他。他拾起一塊石頭,使勁地把它投向河中心。石頭飛快地落向水面,他聽見了深沉的咚的一聲。「它深著哪,」他說道,「它非常深。」他又拾起一塊石頭扔向河中心。那夥貼在河堤上的小黑泥鰍們全都蹦了起來,喊叫著圍住了他,爭先恐後地拾起石子朝河裡扔起來,他混在這夥赤條條的小黑人當中,和他們一塊叫嚷著,把一塊又一塊鵝卵石和方礫石投向河心。河面上不斷地響起咕咚咕咚的聲音。後來孩子們一齊怪叫著,打鬧著撲向河水,永定河被這群歡樂的小傢伙撲騰得濺起高高的白色浪花。他站在河邊,聽著孩子們的歡聲和河水的音響,臉上身上都被浪花水珠濺濕了。

  永定河沒有屈服,他想,這並不是一道屈辱的馴服的淺流。聽那石頭落水的聲音,那聲音裡飽含著深沉的艱忍和力量。永定河沒有屈服,它不像你,原來,你完全配不上這些北方的河。你就像你那些詩句一樣乾癟和輕狂,你只會在順利的時候充滿自信,得意洋洋。他想到了自己幾天來的一幕一幕,想到了准考證、醫院、徐華北和那姑娘。「笨蛋,你完全是個廢物!」他罵著自己。你應當變得深沉些,像這忍受著旱季乾渴的河一樣。你應當沉靜,含蓄,寬容。你應當像這群曬得黑黑的河邊孩子一樣具有活潑的生命,在大自然中如魚在水。你應當根須攀著高山老林,吮吸著山泉雨水;在號角吹響的時候,像這永定河一樣,帶著驚雷般的憤怒浪濤一瀉而下,讓沖決一塊的洪流淹沒這鐵青的礫石戈壁,讓整個峽谷和平原都迴響起你的喊聲。

  他沿著河漫灘向回走。永定河在遠處仍然緩緩長流。他望著空曠的河谷和那條細流,心裡又感到一種奇異的神秘。他走回樹林後面那顆大樹下時,偏西的太陽正沉入一條薄薄的長雲。

  他在那顆大樹下停住了:那姑娘正倚著樹幹,酣沉地熟睡著。他輕輕地坐下來,望著她靜靜的睡姿。他摸出一支煙來,默默地坐在一旁,注視著她,心裡一下子百感交集。

  你實在太累了,十二歲的小姑娘。這樣的人生對於你來說,實在是太難了點兒。他吸著煙,打量著她熟睡的樣子,心激烈地跳了起來。他的眼前閃過了自結識這姑娘以來的一幕一幕;閃過了黃河、湟水和這永定河的浪頭。不管怎樣,他想,這樣的經歷實在是太難得了。他知道眼前這酣睡著的女孩子是個真正的好姑娘。我真的還能遇到比她更好的人麼?他默默地問著自己。他忽然感覺到一股蒼涼的心境。他體味著這種遙遙而來的沉重心緒,又接上了一支煙。也許我應該伸出手把她牢牢地抓住;他思索著,也許我應該毫不遲疑地把華北打敗。誰知道你的生活最終會不會是一個悲劇呢?他冷冷地問著自己。他久久地凝視著倚樹沉睡的她,好像要在心裡永遠把她記住。不,這不是我渴望的愛情,他輕輕搖了搖頭。我要鼓足勇氣堅持下去,哪怕真的陷入悲劇我也決不屈服。何況,她現在剛剛登上一座山崗,她心裡正充滿著成功的喜悅;他想,讓她自己去瞭解和認識一切吧,我應該離她遠一點兒。她在奮鬥中認識了華北,找到了自己的小船、帆篷和港口,而這一切和我之間最終是不一樣的。別以為我不支持你的奮鬥,他想,岡林信康唱過:「我就是我,我不能變成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霧吐向河谷。向前跑吧,別回頭,我祝你成功,也祝你幸福。如果你有一天陷入了逆境,如果有一天華北真的又使出他在阿勒泰的那一套,我會伸出手來,盡力幫助你的,儘管我的這條手臂已經受了傷。而現在——他把煙頭輕輕地踩熄在地上,而現在,我要同你告別啦。

  他轉過身去,注視著永定河遠近的景觀,記憶著與地理學有關的東西。等三家店西面的群山裡拂來第一陣涼爽的晚風時,他叫醒了她。他們推起自行車,走上了那個陡陡的高坡,然後上了公路,向著東方的都市中心馳去。薄暮的永定河水被留在他們身後。在黃色的斜陽照耀下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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