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徐華北昨天向我求愛了,她走著想著,徐華北說的那些話,簡直……簡直是些燙人的語言。可是不知為了什麼,當時我突然想到了你,她悄悄地瞟了一眼旁邊的他,你在我的眼中,曾經化成了一個奔向雄渾大河的男人,一個精靈般的河的兒子。華北……當然華北也很好。他那麼理解奮鬥中的女人,他在幫助我的時候機智、果斷又富有才華。華北,他多像我在泥濘長旅中的溫暖呀。她想著,又想起了那支《山摣樹》,覺得心裡充滿了一種矛盾的、幸福感和奢侈感交織的心情。

  「唉,你們都是好人哪。」她輕輕地說。

  他聽著圓圓的石塊在腳下咯咯響著。他的情緒越來越壞了。永定河沒有用驚人心魄的景觀來振奮他,關於准考證的念頭卻糾纏著腦子,使他心煩意亂。面前那道小河緩緩淌著,耐心又有韌性。他凝視著那河水,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就是永定河麼?你就是劈開了燕山和西山,多少年來任意遷徙、放浪不羈的那條河麼?《地表水》和《歷史自然地理》上說,你是條不知安寧、河床屢改的不馴的河。我在讀著那些書時,總是禁不住在想像中描繪著你。我無法猜測年輕時代的你,無法猜測那時你究竟有多強悍。書本上說,就在五百多年前,你還曾經從這兒趕跑了兩座城市,三百年以來你逼得下游五次改堤。他失神地望著河水,這條小河簡直可以一躍而過,可以「捉襟而涉」。他看著一汪清流正朝著下游涓涓而去,河上漂浮著幾張腐葉和他並肩徐行。

  他回憶起黃河的情景。那才是一條真正的河呢,他想,我在黃河邊上見過整顆的大樹在濁浪裡翻滾。在那兒男子漢可以找到粗糙的撫慰;在那兒,那一眼迷茫的巨川會引誘人的勇敢,會引誘人把心底最深的話向姑娘們訴說。但是我決不會再向你們訴說啦,姑娘們,他憤憤地想,那些字字沉重的話語在你們嬌嫩的心裡會變成另外一些玩藝兒。他大踏步地踏著礫石塊,咬著嘴唇走著,那位姑娘已經被他甩在背後了。永定河來到平原就屈服了。你呢,你也屈服了。你暴躁,你煩惱,你四天裡誰都不理,你在大街上和醫院裡想尋釁打架。你連書也不看——你居然連書也不看了!他嘲笑著自己,僅僅因為拿不到准考證,因為沒有錢去看黑龍江,僅僅因為徐華北在追求這個姑娘,你就喪失了意志。他輕蔑地望著那條小溪般的細流,「嘿,我以為你是一條好漢,」他大聲地對永定河說道。

  河水依然如舊地、無聲地流著,微微地掀著漣漪。他彎下腰拾起一塊石頭,奮力朝河中心投去。石頭在空中劃了個弧線,在耀眼的水面上向著自己模糊的影子,咕咚一聲沉了下去。哦,它咕咚一聲沉下去啦,他想,連水花也不冒一個。他有些吃驚,又彎腰去拾一塊更大的石頭。這時右肩像撕裂了似的疼了一下,他咧著嘴倒抽了一口涼氣。這病已經留了根啦,他想,這條胳膊完啦。他勃然大怒地沖了幾步,「你這背叛的傢伙!」他罵著,不管不顧地使勁把那塊大石頭扔向河裡。石頭笨拙地翻了個跟頭,啪地摔碎在河灘的礫石堆上。「你這膽小鬼,哼,我不怕你,」他嘟噥著,絕望地站在岸邊,哧哧地喘著粗氣。

  「你怎麼啦,研究生?」她跑上來了。

  「沒怎麼——喂,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吧。」他說。

  他們找到一個小副食店,買了兩包餅乾。他們又繞到一個菜園子裡,買來一堆西紅柿。他們找到一顆大樹,在蔭涼地裡坐了下來。樹蔭外面的世界被正午的毒陽曝烤著,一片白花花的灼燙氣流罩著河谷。

  「喂,研究生,」她吃著餅乾問他,「還寫詩嗎?」

  他滿嘴都塞滿了餅乾。他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她。

  她用手絹把一個西紅柿擦乾淨,遞給了他。

  「你不是已經寫了一個開頭麼?那首詩。」她問。

  他遲疑了一下,但他還是回答說:「那首詩,嗯,我已經寫了兩節。」

  她高興得嚷了起來:「寫了兩節!真快呀,我記得,那天還在寫開頭。」他也許能成功呢,她想。

  「這幾天,在醫院,我又寫了一點兒。反正,將就算是寫完了兩節。」他說,可是寫得力不從心,寫得心煩意亂。他想著,心裡興致不好。

  她伸出手來,興奮地望著他:「來,我看看!」

  他沒有回答。他想到了徐華北的評論文章,也想到了那首獻給海濤的情詩。他覺得自己有些冷淡,沒心思在這會兒和她再談論自己的詩。他沉默了一陣,抬起頭來說:「不,現在不成,現在我那詩像個癟三,等我改好以後,再請你讀吧。」

  他站了起來,咽下最後半個西紅柿。「我要順著河走一段路。你,」他打量著姑娘消瘦的臉,「要不,你就在這兒歇歇吧?」

  她想掙扎著起來,可是覺得渾身癱軟無力。她望瞭望樹蔭外面白得晃眼的毒日頭下的土地,「唉,」她歎了一口氣,「那我就歇一會兒。這些日子天天忙到半夜才睡——我等著你,研究生,」她朝他疲倦地笑了笑,「快點回來。」

  他順著永定河的河漫灘大步走著。她看見他走進眩目的毒熱的陽光裡,又走進一片叢生的楊柳樹林,然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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