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他又點了點頭。他看見她把身體繃得彎彎的,吃力地跟著他的速度,就略微騎慢了些。

  「徐華北給我寫了一篇評論,和作品一塊兒發表,」她還是興高采烈地說著,抬起手擦了擦汗。

  「祝賀你,」他回答道,「發表在什麼雜誌上?」

  「嘿,《攝影藝術》!全國最大的攝影雜誌!」

  「太好啦,」他說。不管怎樣,他還是為這姑娘高興。她總算闖過了一關,他想,這是很不容易的。

  「喂,研究生。」她低聲地喚他道,「你們這夥人真棒。」

  他們進入了工廠區。兩側高聳的煙囪吐著團團濃雲,路上擁擠著穿工作服的人群。他們不時按著車鈴,閃開橫衝直撞的卡車和悠然踱著的農民的馬車。

  「徐華北的評論寫得真好,」她的聲調充滿了感動,她甩了甩黑髮,望著他說道:「那評論,我讀了好幾遍。」

  「對,」他說,「華北的文章寫得很漂亮。」他繞過一輛馬車,不過,姑娘,你讀過的那幾頁大概還不是華北的傑作。在阿勒泰,華北曾經寫給海濤一首情詩。那首詩完全有資格在報紙上印上一整版。連我都被那首詩迷住啦,他想著不禁微笑起來。他努力想回憶那首詩裡的句子,可是沒有能想起來。憑心而論,那確實是一首漂亮的好詩,他心悅誠服地想,可是海濤卻氣憤地把那詩撕得粉碎。也許海濤不能容忍那種完美背後的欺騙,海濤為另一個蒙在鼓裡的女孩子氣得滿臉通紅。後來海濤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哭了。他苦笑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其實詩確實是好詩,他想,我不同意的只是華北大段地寫到了額爾齊斯河。額爾齊斯河是我的。

  這時,他們終於穿出了林立的煙囪和工廠區,前方出現了三家店的崇山峻嶺和平原。

  永定河,他盯著前方的一條粼光閃閃的水。這就是永定河呵,他想。他忽然覺得累了,整個一條右臂又酸又麻。不管怎樣,我總算是堅持著又來到一條北方的河畔,「喂,小心點!」他朝她喊了一聲,用力握緊車把。自行車直直地順著下坡路朝河谷飛去。他扭頭急速地瞥了一眼,他看見飛舞的黑髮下面,一雙倔強的黑眼睛和他相遇了。

  他不顧一切地鬆開車閘,沖向陡峭的下坡路。這個小夥子真勇猛呵,她想,他像一隻下山的野獸,像一條飛濺的瀑布一樣。他比徐華北更熱情,更勇敢;但是徐華北卻更懂得支持和扶助艱難中的女性,更機智和善於鬥爭。徐華北不像他這樣不顧後果,而且徐華北也在不屈地向命運抗爭。她想起徐華北告訴她的計劃,要用一支筆砍開荊棘和障礙,離開那個食品廠秘書的辦公桌。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想起了一支名叫《山楂樹》的歌,徐華北已經宣佈愛我。她想著,望著前面的他。可是我更信任你呀,愣頭青小夥子,她默默地說,我要聽聽你的意見再決定。她使勁蹬了幾下,車子箭一樣向下疾馳。她也看見了永定河,看見那條河正從西山山脈的群峰中朝著這裡迢迢而來。她看見三家店高矗著的鋼鐵巨壩。她鬆開了領口的一個紐扣,望著下游的開人胸襟的廣闊平原。她感到河谷裡特有的,那種土腥味兒很濃的涼風正拂入她的胸懷。她使勁騎著車,很快追上了他。他們兩人無言地並著肩,對準河谷飛快地馳去。

  他們把自行車放倒在河灘上,朝河水走去。

  喔,你就是永定河,他想。你就是把北京西北的巍峨山脈劈出了深峽長穀的永定河。你就是一旦來到了三家店,一旦擺脫了高山和岩石的阻攔就肆意恣情地在開闊的大平原上東搖西蕩的永定河。你就是多少年來自由自在,遷徙無常,河道如麻的永定河。他失望地瞪大了眼睛,望著面前這條細浪汩汩的流水。簡直是可憐巴巴,他來回地在河邊踱著,唉,這條河簡直是可憐巴巴。他不能理解地瞧著水上的魚鱗細浪,永定河的一彎清波正在灰色的沙灘上拍響著單調的嘩嘩聲。

  她和他順著荒漠的河岸走著,談著話。她不時停下來,捉摸一會兒河谷的畫面和色彩。他低著頭,認真地讀著她遞來的那份徐華北的文稿。

  他掀著紙張,很快地讀著。這是一篇純藝術的論文,徐華北在文章裡分析了古樸的高原、新生的樹林和破碎的彩陶罐,分析了構圖、用光、色彩和調子。文章言簡意賅地分析了這幅靜物的象徵意義,總結了動盪的歷史和艱辛的生活,從悲劇的內容中肯定了作者對真善美的執著的愛。華北會這麼寫的,他合上了那疊稿紙,華北會這樣把文章寫得又流暢又漂亮。他朝她問道:「華北今天上班麼?」今天是星期日,他覺得,華北應當設法和她在一起才合理。

  「他為你的事,要去找一位什麼頭頭,」她答道,「華北說,只要准考證的事不再刁難你,問題就不大了。」

  他踩著河灘地上的卵石和硬石,不動聲色地壓制著心頭的怒火。他厭惡和徐華北之間發生的事,這些事愈解釋愈庸俗不堪。就像他對徐華北本人的反感一樣,那只是一種直覺,一種他解釋不清,但又為他堅信不疑的直覺。他感到自己和這姑娘之間有著一種說不清的隔閡。他想著,心裡突然強烈地懷念起那些氣候酷熱,環境荒莽的世界來。華北,你錯了,他在心裡說,我和這個姑娘並沒有什麼關係。你用不著幹得那麼面面俱到。如果她喜歡你——不,即使是當年吧,如果海濤喜歡你的那首長詩的話,我也決不會說什麼。用不著和我來這種交換。在額爾齊斯,我們像赤裸在曝曬大地的陽光中一樣,那時候我從來不去解釋什麼,不管是為別人還是為自己。他加快了步伐,不再去想華北的事,他開始集中精力,觀察永定河穀的各種地貌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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