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他先是在急診室裡,後來又在病房裡守著母親,整整守了四天四夜。

  這四天裡,他沒有做日語習題也沒有溫習地理講義,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出聲地注視著母親床頭的輸液瓶。除了伺候病人以外,他總是坐在床前的一隻白漆方凳上,連夜晚也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坐到天明。右肩三角肌的疼痛仿佛已經生了根,在那塊肌肉下面的一個凹陷裡潛伏著。他知道怎樣一動就能牽疼那裡,也知道怎樣可以避開那種牽動,用這條手臂去拿東西。

  有一天早晨來了一個新換班的護士,不知為什麼對著母親大叫大嚷。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走近那位脾氣不好的小姐。他和她對峙了幾秒鐘。那位小姐突然恐怖地尖叫起來,奪路逃離了病房。一會兒又來了一位年紀大些的護士,她一面手腳麻俐地幹著自己的事,一面奇怪地打量著他。

  他成堆成堆地給母親買來水果和罐頭。打開,削好,遞到母親面前。「不想吃,」母親的聲音還很微弱。

  他還是端著那些食物,不做聲地望著母親。

  「不,」母親又說了一遍。

  他把食物遞得更近。

  「你也吃。」母親說。

  「不,你吃,媽。」他說。

  「你也吃,」母親堅持著。

  他拿起一個蘋果,用兩個拇指卡住,哢嚓一聲掰成兩半,大口嚼了起來。他避開了母親的目光,也不再去看老人滿頭的白髮。母親也吃了起來,小聲地啜著罐頭梨子裡的糖汁。他們都想起了久逝的往事。小時候——好像是他剛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患猩紅熱住院。那時母親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列寧服,也舉著水果和一個梨子罐頭坐在他床前。「你也吃,媽。」他奶聲奶氣地堅持著。好像後來媽媽吃的時候落淚了,他回憶著,當然我現在不會落淚。他幾口就咽下了半個蘋果,又開始吃另外一半。十幾年來他幾乎淡忘了自己的母親,回北京探親或者度假時,有時心情不好他還對母親大發脾氣。只是有一次,他回想著,有一次他在布爾津城的小郵局裡看見一個哈薩克女人在接北京來的長途電話,聽筒裡傳來的聲音滿屋子都能聽見:「媽媽!媽媽!你怎麼啦?媽媽,你說話呀!」可是哈薩克女人卻嗚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瘦削的女人,直至長途電話被切斷。他永遠忘不了那哈族女人劇烈顫抖著身子,緊緊握著話筒哭泣的樣子。他在一旁看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哦,那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我難受得差點發瘋。我沖出郵局大門,看見了橫亙在面前的額爾齊斯河,那天我深深地體驗到了我們知識青年心裡的苦。他使勁地嚼著蘋果,酸甜的汁液順著喉嚨淌入他胸中。

  整整四天他沒有看書。從清晨到黃昏,母子二人靜靜地在病室裡迎送著時間。母親的病很快地好了起來。

  他開始考慮自己下一步的辦法。他覺得心中一片茫然。去研究生辦公室麼?不,現在如果去那裡,他會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去圖書館麼?他覺得興味索然。明天弟弟就要來接替他看護母親。家裡將清冷得空無一人,他也不想回家。去找夥伴們麼?顏林即使休息,那個胖兒子也一定正纏著他。二寶是磚廠的窯工,上一天班要流幾斤汗,回家就呼呼大睡。他從徐華北又想到那個姑娘,他更不願意去找他們。唉,黑龍江!他又想念起那條神秘的北方大河來,可是無論如何他也去不成那條河啦。我要找一條近一點的河流,他想,我現在只有去調查一條活潑的河流,才能恢復身上的力量。他打開母親床頭的檯燈,掏出地圖冊翻閱起來,他一眼就看見了北京近郊有一條大河。

  永定河,他望著地圖上那條彎曲的藍色線條,去永定河看看吧。母親正在床上發出沉沉的鼾聲,他稍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然後疲憊不堪地伏在母親的床頭,閉上了眼睛。

  第五天的清晨,弟弟和他的女朋友一塊來替換哥哥。他提起自己的書包,吃力地從床前站了起來。他推開門走到外面,深深吸了一口室外的清新空氣。夏季早晨的涼風正精神抖擻地搖晃著滿樹綠葉,他從存車處推出自行車來,走出了醫院大門。

  這時,他看見她正急急忙忙地迎面跑來。

  通向首都西郊的大道上車流滾滾。他瞧見她的黑髮在晨風中漂得高高的。他不願和她多說什麼,只顧用力地蹬著自行車。他在醫院門口幾次表示反對,但她說今天她沒有事,還是跟著他一塊來了。今天我又是同她一起奔向河邊;他想到黃河,又想到湟水。這已經是第三條河啦,他想,這是很不容易的。可是他想到了徐華北,他的心緒又壞了。他又只顧蹬起車來。

  車過五棵松以後,西去的車流稀疏起來,大道上行人很少。「研究生!喂,叫你哪!」她快活地說起話來。

  「我的作品,要發表啦!」她大聲說。

  他點了點頭,繼續騎著車。

  「那張靜物,」她顯然很興奮,「記得嗎?那個彩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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