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不,」他簡短地回答,「我管不著,」他坐了下來,奇怪地打量著徐華北,「坐下,華北。你怎麼啦?」

  徐華北局促地笑了一下,語調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呵,對不起,我最近不知怎麼,心情不好,總是激動。」

  他坐在椅子上,注視著徐華北去給他沏茶。多有意思,瞧華北又變得文質彬彬了。現在華北和這套房間的陳設和氣氛又一致了。可剛才可不同,他想,跟在額爾齊斯河邊插隊的時候更不同,那時插隊已經到了第四個年頭了,布爾津附近的戈壁灘上總是刮著風沙。走近額爾齊斯河的白砂岸時,常常能看到砂粒在水面上濺起一大片密密的麻點。那個春天汛期過後不久,他曾經看見華北躲在陡岸下面哭。淚水在臉上衝開污垢,淌成一條條花道道。他還記得那天天色晚了,河水在薄暮中閃著白晃晃的光。我一點也不想譏笑你,華北。當時我急忙離開了河岸,生怕打攪了你。我以為你正在認真地回顧你的插隊生涯呢,可是你沒有。你沒有去找那個被你甩掉後變得癡癡呆呆的女孩子談談,也沒有和那些心直口快的牧人們告別。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你曾經義正辭嚴地向公社書記抗議,因為他沒有在聽到最新最高指示後組織慶祝遊行。當然,那是插隊第一年的事了,後來我們都變得那麼襤〔衣婁〕和潦倒。譏笑你是不對的,華北,譏笑你等於譏笑我自己。但我是不會贊成你的,你後來能為一根紙煙就和二寶翻臉,兇狠地對二寶破口大駡。我更不能贊成你那樣離開。有一天早上,你聲稱去布爾津城買東西,就再也沒有回來。你把行李、皮袍子和破爛的氈靴亂七八糟地扔在地窩子裡,甚至連我們一塊照的那張合影也沒有帶上。那是我們在額爾齊斯河邊的蘆葦地裡照的唯一一張合影,背面有我們幾個人親筆寫的、要患難與共的誓言。我知道,你是厭惡地詛咒著離開那片土坯小屋的,不過那時你沒有這麼硬的口氣,也沒有這麼凶的目光。你走向布爾津的時候佝僂著腰,我記得你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那道白砂的河岸後面。

  他默默地想著,小口喝著華北端來的茶水。茶很香,幾片茉莉花瓣浮在水上。他望著牆邊立著的漆黑閃亮的鋼琴,那鋼琴在斜陽柔和的光線中呈著一種凝重高雅的光澤。他突然覺得這環境正在有力地否定著他的思想。那些河是多麼遙遠哪,他想,這裡並不受那些河的主宰。難道不是麼,大家回到這裡就不約而同地不提往事,盡釋前嫌。在北京扯那些話題多不招人喜歡哪,生活在這裡早就重新開始了。大家都在重新選擇生活。我和華北、二寶、顏林,還有她,都在重新選擇生活。她自己會考慮好和華北的事的,她十二歲就見過那麼大的世面。我當然管不著,華北,我更不會有什麼意見。不過你要記住海濤給你的教訓,那件事情你不該忘掉。你當年就是這樣找海濤的,你也是這樣,一見到海濤就甩了你原先的女朋友。海濤把你寫給她的詩給我讀過,說實話你的那首詩寫得太棒了。你的那首詩如果登在報紙上,一定會引起轟動。只是我不同意你那麼多地寫到額爾齊斯河,那條河是被哈薩克的真摯情歌和阿勒泰山的雪水養大的,它一直浩浩蕩蕩地流向北冰洋。你不應該寫它,額爾齊斯河是堅強、忠誠和敬重諾言的。

  他提起書包,站了起來。

  「你怎麼,夥計,好像不太順利?」徐華北隨便地問道。

  這回華北沒講「不順」,他想,可剛才你像個京油子,一嘴一個「不順」。他把書包背上,然後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是研究生辦公室有些麻煩,」他說著握住了門把手,「還是不給我准考證。」

  徐華北笑了,贊許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溫書吧,沒問題。你是為這個來的麼?」他們走到樓梯口,徐華北接著說:「我去找我姑父。問題不大,可以找他們頭兒談談。」

  他猶豫了一下,隨即又抬起頭來對徐華北說:

  「不,用不著。」

  傍晚,他走進家門,還沒有放下自行車,鄰居老大娘就嘮叨著跑了過來。「可回來啦,你這寶貝兒子。快送你媽上醫院吧,快進去看看你媽吧!」他的臉刷地變得慘白,自行車噹啷一聲摔在地上。他沖進屋裡,母親正在床上痛苦地抽搐。他嚇得渾身一抖,撲過去抓住母親。

  母親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立刻又疼得側過臉去。他看見母親的蓬亂的白髮在昏暗的室內顯得分外刺眼。

  他沖出小院,公共電話旁邊站著兩個穿紅褲子的姑娘,正對著電話吃吃地笑。他重重地把手按在電話上面,「對不起,」他喘著粗氣,「我母親病啦,讓我先打一個叫車。」他哆嗦著翻開電話簿,尋找出租車站的號碼。電話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他趕緊報了地址,「——沒車!」電話砰地掛斷了。他憤怒地把聽筒一摔,沖出了公用電話間。「哎,交錢!交錢!」他聽見後面在吆喊,但是他咬著牙睬也不睬。他的頭腦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他撞開家門,不禁又愣住了:母親已經自己穿好了衣服,圍著一塊頭巾倚牆端坐著。

  他靠近母親,難過地嘟囔了一聲:「媽。」

  「自行車……孩子,」母親半閉著眼睛,虛弱地喃喃著。

  他推著車大步走著。母親默默地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抓著車座一聲不響。你永遠這樣,媽,你永遠都是默默地忍受一切,他想,也許昨天或者前天你就病了,但你不說出來,甚至夜裡都不哼出聲來。「一會兒就到醫院啦,媽。」他俯身低聲安慰母親說。他覺得自己左臂正生出千鈞之力,沉重的車把在這條臂膀下被扶得又穩又直。他用右臂扶著母親,咬緊牙關順著大街走著。車流在他身後疾速分開,他聽見腦袋後面車鈴聲響成一片。只要有一個人撞我的車,他默默地想,只要有誰把我撞了,把媽媽撞了——他發著狠想著,邁著大步走著。他渾身的肌肉都已繃緊,心臟和神經都充分調整過。他知道只要有一個蠻小子撞了他的母親,這肌肉和神經就會即刻反射,把那個傢伙頭朝下扭下來。他知道自己將不顧一切地大打出手。他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個浪頭,正在憤怒地撲向前方。不管他多麼恥于讓顏林的爸爸和柳先生知道自己還有如此野蠻的一面,他也在所不惜。十字路口亮著紅燈,但他照直向前走去。額爾齊斯河在通過布爾津大橋時就是這樣堅決地沖上去的。他感到心中充滿悲憤。他瞥見崗樓裡的警察一直目送著他從眼皮下面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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