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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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先生的聲音很小,但很清晰:「沒有一種知識是無用的,但是也很難有一個學科能綜合一切有用的知識。我覺得,我們要培養那樣的人,我希望有人能以地理科學為基礎,深刻而且不浮誇地綜合其它學科,成為一種真正有眼光的科學家。因為,在學科分支發達以後,科學在取得了偉大成果的同時,科學也正在陷入片面。年輕人,這不是一件隨便說說的事。你要下決心吃苦,除了自然地理、經濟地理、歷史地理,你還要學習人類學和考古學,你要把你學過的那些方言知識搞得更深入。你得逐漸掌握統計還有計算。這些都不是輕鬆容易的……」 他入了神地聽著,覺得這位老人的思索也像一條偉大的河。這是一位白髮蒼蒼的統帥,他想,這樣的統帥不用黃土嚇唬小孩。中國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四合院裡也潛居著宏觀世界的哲人。真棒啊,他用崇拜的眼光望著老人,我真想現在就拜他為師。以前我從一條河跑到另一條河,我以為這樣幹就一定會成功,其實不,年輕人在一生的關口原來需要一個導師,這種導師將深思熟慮地指導他的人生。 柳先生最後揮了揮手:「你的文章我讀過了。唔,回去好好準備吧,把基礎課考好。記住:每門功課都必須名列前茅。」 他在林蔭道下慢慢走著,回味著柳先生的話。我已經是個幸運兒啦,能找到這樣好的導師。首先要考上他的研究生。要考好,而且要名列前茅。他計算著,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已經譯完了李希藿芬《中國》的導言。我已經把地理系的功課又複習了一遍。總而言之,我正在扎扎實實地準備著哪,我一定要考好,要力爭名列前茅。 他騎上車順著街道馳去。在一個藥店門口,他下車進去買了幾帖傷濕止痛膏。現在他的右臂已經一動就痛,但他不願去想它。他脫去半邊襯衫,把一塊膏藥貼在右肩的三角肌上,然後穿好衣服,上車繼續前進。他鄙視這條胳臂,他堅信自己會很快使它投降。我有一顆有勁的心臟呢,他想,我的肺活量也很大。我的兩腿、左臂都狀況良好。我的大腦一天只要休息五六個小時,就永遠敏捷可靠。我會抓緊這一個月時間的,他想。他知道自己既然能把過去的時間利用得那麼有效,就一定能抓緊這剩下的時間。他使勁地蹬著自行車,朝A委員會的方向疾馳而去。 但是,准考證的事情仍然沒有進展。秦老師奇跡般當日送到的介紹信看來也沒有解決問題。 上次他送介紹信來時,研究生辦公室的人講,「可以研究研究。」而今天他們研究的結果是,因為報名期內的工作已經結束,不能補辦其他考生的手續。「明年再考吧,」那位研究生辦的職員勸他說。 他嚇壞了。他急得聲音顫抖,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襯衫。一個小時後,那位職員最後表示,研究生辦是完全同情和理解他的;他們可以負責把他的情況反映上去,讓上級在研究研究。 他心事重重地跨上車子回家。從柳先生靜謐的小院裡帶來的那種神聖純淨的激情已經蕩然無存。他的兩隻手都在微微顫抖,好像扶不穩車把。他強制自己做著深呼吸,想平息心裡慌亂的激動。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失神地想,那些人刀槍不入,軟硬不吃。原來是這麼個結局在等著哪,乾脆堵死泉眼,讓河流從開頭就乾枯掉。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沒有了主意。路過郵電局時,他抱著掙扎一下的想法又給秦老師打了個電報。 他突然看見一個新開張的知識青年小酒館。他心裡一動,立即調轉車頭,朝徐華北家的方向蹬去。他想起徐華北的姑父在A委員會工作,是個領導幹部。找華北去想想辦法吧,他想,千鈞一髮啦。 他推開徐華北家的單元門時,手錶正指著下午四點。 徐華北正在擺弄一些貼在大幅硬紙上的照片。他一眼瞥見了那些熟悉的畫面:彩陶罐,黃河的傍晚。她來過這兒啦,他突然想到,她正在和徐華北來往呢。「喂,華北,幹什麼哪?」他問。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很彆扭。 他看見徐華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然後又慢慢地看定了他。他立即明白了。原來是這樣,他想,我明白啦。 「寫篇小評論,」徐華北平靜地說,「我有個熟人在攝影家協會,幫她推薦幾張作品。」他望著徐華北,沒有說什麼。「她不容易,也太不順了。得幫她一把。」他還是沒有說話,信手翻弄著桌上堆著的大照片。華北好像知道我想什麼似的,只用個「她」字。別來這一套吧,華北,還在阿勒泰的地窩子裡鑽的時候我就見過你這一套。那時候,我們那一夥人還都沒有刮過鬍子。我們從來不買刮臉刀片,甚至見到別人刮鬍子還覺得麻煩——那時候我就見過你這一套。海濤給我講過你的故事。當然啦,我們離開那裡以後就不提舊帳啦,在北京人和人用不著擠在一個地窩子裡的一條皮被子下頭,所以沒有必要說那些往事。 「我也不順利哪,華北,」他冷冷地說。 「你?研究生不是已經大半到手了嗎?你還有什麼不順?」 算了,華北。用不著這樣,連講話都充滿敵意。你的那些故事還留在額爾齊斯河邊上,儘管人們都已經不再用那河邊上的規矩待人律己,可是那條河記著一切。那條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諾言和情義,也看重人的品質。 「我今天倒了黴啦,」他陰沉著臉對徐華北說。 「什麼?今天你不是給你導師燒香去了嗎?」 「我聽不懂,」他有些生氣了,「什麼叫燒香?」 「燒香都不懂麼?哼,」徐華北挑戰般笑了一聲,「燒香就是走後門,蹚路子,就是進貢表忠心。」徐華北的臉色冷峻起來,「燒香不是壞事麼,你不燒他燒。我們本來就被壓得他媽的喘不過來啦,燒香怎麼樣?放火也合情合理。你幹嘛?假正經?你夠順的啦。大學穩穩畢了業,又分配到北京城。再一步步地往上混,眼看研究生又要到手啦。你夠順的啦,夥計。你不懂——你不懂誰懂?我看你的香燒得地道,沒考就內定了。沒有顏林他爹,你能蹚開路子嗎?」 他聽著徐華北的發洩。他漸漸地平靜下來了。華北在額爾齊斯河邊上的時候,可沒有這麼大火氣,也沒有這麼多話,那會兒華北多謙恭。他想起了那條浩浩蕩蕩地向邊境流去的大河,哦,在那條河上人們講的是另一套行話。那條河只認識意志、熱情和諾言。那兒的水土只認識有勁的胳膊,大碗的白酒和爽朗的大笑。華北,那時的你是多麼文雅、多麼謙恭呐!那時你講不出這麼一套,更講不了這麼粗。他抬起頭來,打斷了他的話: 「算啦——華北,告訴我——你看上她了?」 徐華北怔了一下,然後堅決地回答道:「對,我愛上她了,」他看著徐華北站了起來,兩眼冒著火光。「我可沒有你那麼順。我沒有大學文憑,也沒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幹不成,好事從來輪不上我。我從六歲就學過鋼琴,十一歲就在少年宮學畫。我不信我就當不了個藝術家,可是我連個藝術毛也摸不著。媽的,家抄了幾遍還不算,還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鏝,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著熬了幾年大頭兵,今天也爬不回這個窩。我白白地在那兒踩了兩腳泥,到現在才混了這麼個爛秘書,而且,是給個白癡當秘書!」徐華北猛地揮起手,咚地砸在旁邊的鋼琴鍵盤上,那琴發出一聲嚇人的轟鳴。「但是我懂藝術!……我理解她的攝影,她現在和我一樣不順。我幫得了她,只有我幫得了她這一把。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我們倆合適。我們倆都要靠這一步跳出坑來……」徐華北滿臉漲得通紅,在地板上急促地走來走去。 「怎麼,你有意見?」徐華北兇狠地盯著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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