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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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簡單,」徐華北尊重地望著她,誠懇地說。「黃色,綠色,破碎的彩色;高原,樹林子和古老的文物——哦,也許還是你對:這古老的罐子應當象徵古老的生活。我們這一代,也許也沒有什麼太特別的。」他黯然搖了搖頭,她也沒有說話。我們這一代的事記在我們自己心裡,她想,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它的滋味。她撫摸著自行車的車把走著,誰也沒有再開口,街上的車流和行人稍稍稀疏些了。他們真是一群最好的人啊,她想。我能遇到他們真是件值得慶倖的事。只是你們這樣的人埋藏在人海裡,要找到你們就像沙裡淘金。她突然想到一個念頭。她的臉紅了,燙燙的發燒。她悄悄瞟了一眼身旁的年輕人,不管怎樣,如果你們真的開個文學酒鋪,我一定也天天去那兒坐著,我也去喝你們那種一塊錢一瓶的啤酒。 「你在看看這張,」她揀出那張《河的兒子》,陽光在上了光的照片上一閃,她感到手裡象亮起一片紅紅的色彩。 徐華北神情專注地看著,仔細地打量著那燒沸的河面和裸著的男人。她覺得徐華北看得很認真,恐怕沒有漏過一堆浪頭,一個色塊。最後,徐華北爽朗地笑了起來。「哈哈,這是——他。」她略側著頭,滿懷興趣地聽著。「他就是這樣,幹什麼都不顧一切。」徐華北沉思著說道,「瞧,他又朝著他的目標沖上去啦。」 「聽說,你們原來在一塊兒插隊?」她問。 「對,在新疆。後來,各奔前程啦。」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徐華北把照片收拾起來,順口問道:「這樣好的作品,你為什麼不拿出去發表?」 她停住了,凝視著徐華北。靜了一會兒,她終於把牛皮紙口袋,還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徐華北慢慢地露出了一個堅決的笑容。「明白啦。這種事用不著多解釋,」徐華北說,「到處都一樣,到處都在壓我們年輕人。不過,我們可不是那麼好惹,我們也長著會咬的牙。」她看見徐華北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近乎殘酷的果斷神情。這神情點綴了他那張清臒方正的臉龐,使他顯得在一刹那間像尊凝固的雕像那樣飽含力量。 「要比就比,要幹就幹一場吧!」徐華北繼續說,「我們可不像他們想得那麼好惹。」 「算啦!」她突然激烈地反駁道,「誰承認你!像我,一個人,累死苦死還不是——」她使勁抓緊了那個牛皮紙袋。 「我幫你幹。」徐華北斬釘截鐵地說道。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同徐華北走了很久了。她收好了照片,打算和這邂逅的青年告別。徐華北一條腿跨到車上,突然微笑著朝後面指了指,問道:「你知道他今天到哪兒去了嗎?」 她當然不知道。但她猜得出,他今天反正是在和那些河流有關的地方,不是圖書館,就是什麼大學。 「他今天去拜見未來的導師,」徐華北告訴她,「我剛剛想起來,顏林的父親把他的文章交給了一位姓柳的地理專家。老先生有話,叫他今天去一次。」 她欣喜地睜大了眼睛。這麼看來,他的研究生,有門啦。她如釋重負地想。願我們大家都順利,都成功吧。她高興地向徐華北伸出手來告別。 他從柳先生的四合院裡走了出來,倚著一顆樹擦著頭上的汗。他心裡充滿了喜悅,甚至是神聖的感覺。 當他看見沙發裡半埋著一個老人時,他就明白:決定他人生的契機到了。他屏住呼吸,姿勢僵直地坐在老人對面。黃土,他絕望地想。不知道他的黃土給這位地理學泰斗留下了多惡劣的印象。他想說,那篇文章是我以前寫的,我現在已經開始讀黃土的書啦。可是他沒有敢開口。他一直那麼規矩地坐著不動,聽著掛鐘沉緩的響聲。 「會幾門外語?」老人威嚴地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一門半。他想。但他說:「兩門。」他的心跳了起來。可別當面考,老先生,我可以查著字典幹,這一門半可以當兩門使。我可以夜裡幹,耽誤不了事的。 「再學兩門吧,怎麼樣?」老人的第二個問題是商量式的,他連忙點了點頭。「英法德俄日,這幾門外語都很重要,」老人說,「研究展開以後,沒人替你當翻譯。懂嗎?」 他輕輕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一字不漏地聽著。他覺得,自己離那個全力奔赴的目標正在靠近著。 「聽說,你已經跑了不少河流?」 聽到老人這第三個問題以後,他興奮起來了。「我在額爾齊斯河邊上生活過,我在那兒插過隊。我還去過黃河和湟水,在湟水邊上搞過方言調查。」他結結巴巴地說著,好不容易才咽下了關於游過黃河的事。「我還準備去看看其它河,至少把以前我見過的一些河流重新調查一次,而且,我還要去調查黑龍江。」他停住了,等著老人的指示。黑龍江,他想,黑龍江我去不成啦,錢已經買了油毛氈蓋小廚房。 柳先生閉上眼睛,躺在沙發裡久久沒有說話。 他覺得房間裡靜極了,只有掛鐘的大擺在嚓嚓地響。有一會兒他不安地望望老人,他擔心老人已經睡熟了。 「人文地理,這一行很苦,」老先生突然開口了,「年輕人,你願意在這個領域裡幹完一生麼?」 他微微地震動了一下。他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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