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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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茫然地站在他家門口。這傢伙不知道跑到哪兒去啦,她悵惘地想。其實她猜得出來,他多半是躲在圖書館裡。別找他啦,他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河裡呢。她慢慢地打開自行車的鎖,不知為什麼覺得很疲憊。 「你好,」一個親切的男人的聲音在喚著她。 她費勁地定神看著。原來是——他叫什麼來著?她笑了笑,「你好,」她回答說,「他——出門啦。」 「我是徐華北。還認識麼。」 她握住伸過來的一隻大手。「認識。你不也是那個文學酒鋪裡的麼。」她回答說。 徐華北笑了:「沒錯。我也許端盤子當跑堂兒。」 這個男的也挺神。她和徐華北推著車離開了小院門,她嘴角浮著一絲笑紋。他們這一夥都挺神。他們都是高個子,而且都活潑而神氣。下班時分,人行道上和馬路上的車流人流正在喧囂,她打聽了徐華北的工作,知道他在一個食品廠當秘書。「你呢,聽說你搞攝影?」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抬眼望望滾滾的車流,她的神情變了。 今天,照片和幻燈片都退回來了,她想。包括那兩張最好的。真乾脆,一個牛皮紙信封就都退回來了。怪不得昨天做出差總結的時候,趙主任的臉色那麼奇怪。我還激動得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說呢,真沒點眼色。今天一個牛皮紙信封,全退回來了。她想起出差回來後那幾天的情景。那幾天肚子總疼,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可是她一直蹲在暗室裡。找調子,找畫面,像在蒸籠裡一樣喘著。作品的最後製作已經完成,幾張十二[口寸]的彩色照片裝嵌在精緻的白色硬紙框裡。可是一張也沒有採用,全退回來了。她想,我連去醫院看看病的空兒還沒等到呢,暗室還沒有收拾乾淨,那個大牛皮紙口袋就擺到了工作臺上。她眯起眼睛,避著夏天耀眼的陽光,推著自行車慢慢走著,心情壞透了。 「我討厭新聞照片,」她聽見徐華北說,「我喜歡藝術攝影。」聽你口氣多大,藝術——攝影。她朝他投去冷冷的一眼。今天上午,她咬著牙關,一聲不吭地收拾那些照片和幻燈片的時候,眼淚不爭氣地溢出來了。後來坐在對面的老謝踱了過來,說有個旅遊雜誌急著要上一張西北風光片,問她願意不願意幫忙支援他一下。她居然能冷靜地和老謝聊了一會兒,只是不敢正視老謝善良的目光。 「我不太愛看影展,不過,我倒是很喜歡那種黑白的藝術攝影,」徐華北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她的心裡突然湧起了強烈的反感。藝術,你懂得什麼藝術!照我看藝術是最虛假的一個詞兒。少來這一套吧,她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瞧著徐華北,什麼你們都懂,什麼你們都敢插嘴,我討厭你們這種無孔不入。我比你懂得攝影。她加快了步子,搶先推車走上人行橫道。 徐華北繼續說:「前些天我在北海畫舫齋看了一次影展,白跑一趟,我覺得真虧。」他的聲調很緩慢,充滿了自信。 她站住了,從書包裡取出一個牛皮紙口袋。「您能勞神看看這些,哪些最次,哪些稍次嗎?」她嘲笑地盯著面前這個不知趣地奢談藝術攝影的青年。徐華北驚訝地接過來,然後開始一張張翻看起來。她餘興未盡地又掏出一張在暗室裡弄壞了色調的黃河風景,「喂,瞧這個,黃河之水天上來。怎麼樣?」她的精神來了,她渴望好好地惡作劇一下,戲弄戲弄這個班門弄斧的人。你還什麼喜歡不喜歡攝影的,哼,所謂攝影不過是我在艱難之中捕捉的一個幻影。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拍下這個影子本身,然後把一切照相機全砸爛。「這張還不錯吧?瞧這顏色!」她興致勃勃地說。 徐華北推開她的手,舉起一張照片問:「這是誰照的?」 她驚呆了。她愣愣地瞪著徐華北,覺得這年輕人深邃的黑眼睛正洞察著她的五臟六腑。打碎的彩陶罐,她在心裡喃喃地說。真厲害,這傢伙。「誰知道是誰照的,一張破靜物唄,」她說。她不服氣地打量著這位食品廠的小秘書,她不相信有人能理解這幀畫面。這樣平淡無奇的畫面,它的完全隱藏的內涵,只有當人們聽說作者是一個偉人之後,才會牽強附會地去大事發掘。難道你能看透我的心?呸! 徐華北推開其它照片,把那幅靜物移到陽光曬不著的地方。「蒼涼古老的黃土高原。生的欲望強烈得逼人的一片樹林。端莊、美好、寧靜的陶罐子,可惜它碎了。」她聽著徐華北低沉的嗓音。他的嗓音很好,低音渾厚,她想。他們都有這樣的嗓音。「它是碎的,不可彌補地殘了一大塊,哦,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徐華北沉思著,斟酌著詞句說。 「不僅僅是我們,」她怯生生地插話道,「這就是生活。」 徐華北的目光像閃電一樣射了過來,她慌忙避開了。她聽見食品廠秘書憤慨地反駁道:「不,就是我們!再沒有誰的生活像我們——打得這麼碎了!」她聽著,心裡不再想反對他了。真的是這樣,她想起了上午的事,我們。就連我們咬著牙把它粘起來以後,還要再被打碎呢。她抬起頭來,信服地望瞭望徐華北。她發現這個年輕人也是那樣身材高大,充滿自信,身上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力量。 「是你照的?」徐華北凝視著她問。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心裡拂過一陣感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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