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十八


  電話回答說:「唔,反正報名還沒有結束。而且,你們這不是打了招呼了嗎?我們記著就是。」

  他掛斷電話,渾身浸透了汗水。幸好那「把門虎」攔不住電流,他喘著粗氣,而且今天的幾句青海話講得有板有眼,儼然一副大學裡的辦公室主任的口吻。

  他馬上飛車趕到電報大樓,給新大中文系的恩師秦老師發了一份加急長電,詳細說明了苦衷,要秦老師明天就把介紹信寄出來。拜託您啦,秦老師!他想。秦老師是個極為善良慈愛的女性,她是決不會看著她的門生在這裡受氣的。秦老師沒准寄特掛呢,他分析著。沒錯,秦老師一定寄特掛,而且同時再直接給那個A委員會寫一封蓋公章的長信。

  打電報整整用了九塊七毛錢。他乾脆坐在電報大樓的皮沙發上,清點了一下囊中財產。還有九十塊零幾毛,他默默地盤算著,剛好夠跑一趟黑龍江回來。我可以不住招待所和旅館,一律睡車站或者住老鄉家。我還可以到處截卡車坐,最好能在黑龍江上幹幾天船夫什麼的短工。

  黑龍江,他一想這個名字就心蕩神移。那可是一條迷人的巨川哪,完全是由一條黑龍變成的大河。如果跑了黑龍江,我就算見過了西至阿勒泰,東至小興安嶺的整個廣柔北方的一切大河。「從額爾齊斯——到黑龍江!」不,「額爾齊斯在西方流逝,黑龍江在東方奔騰!」他順口謅出了兩句,又搖搖頭笑了。不行,夥計,這哪裡像詩呢。他離開了電報大樓,順著寬闊的長安大街緩緩騎車回家。他順手從右面口袋裡摸出一張政治詞卡片,讀完,靈活地一換手,塞到左邊口袋裡,再摸出下一張。他快活地吹著口哨,吹了哈薩克情歌《美麗的姑娘》,又吹了《烏蘇裡船歌》。他想,這些卡片像是從額爾齊斯河一張張地流進了黑龍江。他不禁笑了,心裡很快活。路過北京站時,他瞥見大鐘正指著上午十點。鐘樓上悠揚的樂曲奏起來了,他使勁吹著口哨應和。這一天才剛剛開始,他想,這一天過得還不錯。我回去就去譯那本李希霍芬,五天內完成譯稿第一稿,並且去研究生辦公室辦好手續。等准考證一到手,我就出發去黑龍江。要抓緊,他想,也要節省用錢,一星期之後力爭出發,挺進黑龍江。

  晚飯的時候天氣悶熱,他和弟弟、母親把小飯桌抬到屋外,在一片蟬聲中吃著麵條。母親炸了一碗香味撲鼻的花椒油,他狼吞虎嚥地吃著,吃得滿頭大汗。

  「哥,咱們蓋小廚房的事兒,」弟弟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看料快備齊啦。人工也方便,我們那兒有一夥鐵哥兒們。都說了,言語一聲就來。傢伙我去廠子裡借。用不著管飯,他們說了,幫工不幫飯。磚、沙、麻刀、木料、管子——料是差不多備齊啦。主要是兩件事麻煩點:一是打個水泥地,得買幾袋子洋灰;二是頂棚,咱們是買點油毛氈呢,還是買點石棉瓦?油毛氈省點,找路子買處理的,三、四十就夠啦。」

  他停住了咀嚼,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我太顧自己啦,他想。我忘記了家裡沒個小廚房,忘記了媽媽是擠在鍋碗瓢盆和煤氣灶中間休息。我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准考證,想著去闖蕩那條遙遠的黑龍江。我忘記了,弟弟正在不聲不響地維持著這個家,還有一家的生活。他放下了碗,直起腰來望著弟弟。

  他想起自己隱隱有過的對弟弟不愛讀書的反感。他望著面前這個粗壯的小夥子,又想起了那個一打輸了架就來找他的小男孩。他總是沖出去撲向那些惡霸一方的混小子,而那個小男孩則像條勇敢的小狼一樣,從他側面撲上去投入復仇的反攻。後來他離家遠行,一走十多年。他只知道家裡有個弟弟,這弟弟陪著母親看家守業,打發生活。

  「小弟,」他沉吟著說,「這些年,多虧你照顧家,照顧媽。我回來了,你該歇歇啦,小廚房需要的料,由我來買吧,我也該出點力啦。」他望瞭望院子裡那個千瘡百孔的破棚子,別了,黑龍江,他想。好好地奔流吧,我將來會去看你的。

  弟弟依然慢條斯理地說道:「不用,哥。咱們一人出一半吧,哥倆麼。」

  晚飯後,他和弟弟仔細地盤算了蓋小廚房的事,具體地商量了人工、用料和動工的日子。當他把錢交給弟弟的時候,他吩咐說:「喂,小弟,告訴她——星期天來吃晚飯。」他又補充了一句:「告訴她,是哥哥請她。

  」

  弟弟高興地咧開嘴笑了。還像以前那樣,他想。以前每當他幫助弟弟戰敗了那些熱衷於征服的鼻涕英雄以後,弟弟也總是這麼笑的。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打開檯燈,拿起李希霍芬的《中國》。他譯得非常快,因為他的精神從未如此集中而安詳。一個個準確的詞匯湧向筆尖,待他把它們嚓嚓地寫在紙上時,那些詞匯又添了一分嚴謹和文采。他唰唰地寫著,偶爾翻一翻辭典。他模糊感到時鐘正在一旁嘀嗒響著,但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時間。右肩的疼痛開始持久起來,但他心裡對這疼痛是麻木的,他覺得那疼痛與他無關。他譯得出了神,思想愈來愈沉地陷入那德國地理學大師深邃的思路中去了。他譯著,覺得自己正愈來愈清晰地理解著黃土,理解著地理科學,理解著中國北方的條條大河。

  「有位客人找你——」母親在門口喚道。

  他好不容易才恢復了感覺。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推開門走到外屋。

  一個陌生的中年人從黑人造革包裡摸出一個信封遞給他。他打開一看,赫然一個「新疆大學政治部人事處」的鮮紅大印躍入眼簾。「秦老師——」他不禁小聲叫道。

  來客說,下午他正在民航售票處買票,秦老師拉住了他。他說他早就發現那個戴眼鏡的女教師在圍著他轉了。「她一直盯著我,」來客籲出一口長氣說,「你的那個老師說,通過郵局趕不上今天下午的飛機了,她要求我今晚一下飛機就親自送到這兒來。千叮嚀萬囑咐的,」他又歇了口氣,接著站了起來,「我答應了,就送來啦。行啦,沒我的事啦。」

  秦老師在附來的一張明信片背面寫道,與A委員會研究生辦公室聯繫的結果,要隨時告訴她。如果再有障礙,她動員學校派人來交涉。「只是,」老師用一種娟秀的字跡寫道,「你是在奔跑著生活。你不覺得太累了麼?」

  他送走了那位守信用的空中來客,回到了小屋,重新坐在桌前。家裡又是一片寂靜。他拿起秦老師寫來的明信片,那明信片正面印著一條浮冰擁塞的大河。那是解凍時節的黑龍江。他用圖釘把這張明信片釘在牆上,然後繼續翻譯李希霍芬的《中國》。他神情冷峻地寫著,鋼筆尖重重地劃著紙面。午夜十二點時,他收起了詞典和譯稿。他又取出一遝紙,把台燈罩拉得低些。他一直專注地寫到三點鐘。這個晚上,他寫出了那首詩的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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