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十七


  他嚇得沒敢回答。雖然他也知道第四紀的黃土,知道「馬蘭黃土」,「離石黃土」等概念。

  顏老頭嘿嘿笑了起來。「沒關係,」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是搞人文地理的,而不是搞黃土地貌。你大膽地使用了一種人文科學的材料,而且眼光獨到。而柳老,柳先生過去在英國牛津是學人類學出身的,我估計,他會看重你的。」

  但他已經聽不進去了。黃土!他的腦袋已經暈了,黃土!我連一點像樣的地貌知識也沒有。我連這麼基本的東西也沒掌握。他從以往對黃河以及湟水的瞭解中明白:自己的這一缺陷是嚴重的。他聯想到自己對外語考試的那些寶貴經驗。你一定會在考卷上大露馬腳的,夥計,他責駡著自己,你會在那些基本的概念上踩響地雷,寫下滿篇錯誤的漂亮話。他臉色鐵青,好不容易才顧全了對老頭的禮貌。

  他當場從顏老頭那兒抱走了一大捆書:科學院地質所編的《中國的黃土堆積》、一本出版年代雖然嫌早,但卻是奠基之著的《黃土》,以及幾十本地質、地理方面的學報和論文集。騎著車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又想起李希霍芬的那本《中國》裡也有一些他不曾留心的黃土論述,他決定當天晚上就把那些段落找出來精讀一遍。路過沙灘東面的十字路口時,他下車來把書捆了捆牢,然後在小店裡排隊給家裡買元宵。交錢時,他暗暗吃了一驚:他的全部資本,那一百多元錢似乎已經所剩不多。黑龍江,他想,不知道錢包裡的這些小夥計還能不能幫我去黑龍江。他決定要做一次精打細算。再跨上車時他覺得心神不安,仿佛有種不詳的預感。橫過馬路的時候他沒有控制住車把——這是他回北京以來第一次和人撞車。一個迷迷糊糊的「四眼兒」一頭栽到他懷裡,並且連車帶人摔倒在馬路中央。他猛扭了幾下,用腳支住了地面——立即又明白這是錯誤的反應。我應該可憐巴巴地摔倒才對,應該讓他把我壓在下邊才好。他望著威嚴地逼近的警察想。他一句話也沒講,他從那警察的眼神中看出,只要一分辯,自行車保險被扣。警察拖著長腔,慢條斯理地「消遣」他時,他謙恭的默立著,先考慮了一會兒「黃土」的事,然後改背政治經濟學名詞。「罰款一元,」等警察掏出小本開發票時,他如釋重負,從錢包裡摸出一張「透明大團結」遞過去,等著警察找錢。等他接過找回的九塊以後,立即飛也似的把車一拐,騎進了科學院圖書館。

  他在開架閱覽室裡打開各種百科全書和詞典,把「黃土地貌」的詞條全部瀏覽一遍,並且摘錄了一些提綱摯領的東西。不過,當他伸手搬下高高放在書架頂上的日本保育社版《現代百科大事典》時,右肩的肌腱鑽心般地疼了一下。他差點喊出聲來。那本大書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摔在地板上。角落裡站起來一個老管理員,對著他照直走了過來。

  書沒有摔壞。他跪在地上抱起那書來,一面用袖子擦著那書的人造革面,一面小聲地朝那老者道歉。那老管理員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舒服麼?」他聽見那人在親切地問他。他努力地作出了個笑容,抱起大書坐了下來。當他翻閱著這部辭書時,心頭悄悄掠過了一陣蒼涼。這條胳膊叛變啦,他想,我還以為它早就好了。沒想到你這麼軟弱,呸,膽小鬼,背叛的東西。他咬著牙暗自咒駡著。他竭力不再想這件事,專心地把心思埋到那些書裡去。他一本又一本地查閱著,辭典和百科全書像流水一樣被取來又送回。他讀著,覺得這些書也像一條河。閉館鈴一響,他就離開圖書館驅車回家,一路上目不斜視,中速行駛,特別提防著身旁騎車的婦女和戴眼鏡的。

  第二天他的運氣更壞。

  他一清早就騎車到了A委員會。顏林老爹所講的人文地理學泰斗柳先生就在這個A委員會所屬的一個研究院供職。他鎖上車後,徑直向大門沖去。

  「哎,回來回來!」傳達室的窗口伸出一隻手來。他忙上前說明來意。那窗口後面坐著一個面如鑌鐵的胖婦女。她冷冷地聽著他的話,伸手打了個電話。他只好等著那胖女人掐頭去尾地把他的事用電話傳達過去。哢喀,電話掛了。胖女人黑臉一沉:「研究生辦的人說啦,應屆大學畢業生一律在學校報名,領取准考證。不給單個人辦理報名手續。」

  他覺得頭頂上挨了一記雷轟。那女人轉過鐵面孔去織毛線了,他連忙解釋道:「我有特殊情況,我是……」

  「不行!特殊情況,特殊情況,哪兒那麼多特殊情況!」那女人出口不遜,「沒人聽你的特殊情況!」

  他使勁咽下這口氣,儘量用研究生的溫雅口吻循循善誘地說:「對不起,耽誤您了。我的情況比較複雜——您讓我進去,跟他們研究生辦公室的同志談談好嗎?我的情況,他們一聽就會同意的,我——」

  那女人狠狠地把窗子砰地關上了。

  他暴怒地撲上去,用拳頭砸那扇窗子。

  窗子又唰地拉開,一張氣歪了的胖黑臉朝他吼著:「幹什麼!你抽瘋哪!」

  他的牙咬得格格響。他粗魯地問:「喂,我問你,是不是你們家老頭子揍少啦,慣得你這麼渾?」

  他看見那鐵黑臉哆嗦著,伸手去抓電話。他冷笑了一聲,扭頭沖出門廳。這傢伙准是要找保衛科,他想著跨上了自行車。他騎著,氣得渾身在發抖。

  他在氣急敗壞中居然心生一計。他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在電話簿上查到了A委員會的號碼。他使勁克制著自己,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撥了號碼。電話通了,他儘量裝出一口青海腔,大模大樣地講:

  「研究生辦麼?我是新疆大學。我們學校有一位考生的准考證沒有寄來。我們查詢的結果,發現郵局把他的報名表寄丟了。現在考期已近,我們準備讓這個考生直接到北京去交涉,並且參加考試。請你們接待一下。」

  電話裡靜了一會兒。他的心怦怦跳著,痙攣的手死死地攥住電話聽筒。——這時,那邊答腔了:

  「好吧,但是,讓他帶上你們學校政治部人事處的介紹信,詳細說明原因。」

  他忙又操起青海話:「時間還來得及吧?我們可不能耽誤人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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