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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夥計,」顏林從眼鏡裡深思熟慮地盯著他,「你應當去那個宣傳科報到。不報到是失策的,」接著,顏林口氣陡然一變,威嚇地說:「年輕人,難道你膽敢蔑視北京戶口麼?這戶口,一張比一噸金子還貴哪!」

  二寶說:「算啦,報什麼到。乾脆咱們開個小酒鋪,我也退職參加,而且,」他搔搔腦袋說,「我把錄音機也搬來入夥,天天放咱們在新疆唱的那些知青歌。」

  徐華北贊同地說:「就這麼幹。咱們把酒鋪安到沙灘,開在作家協會門口。文學酒鋪。咱們給那夥作家講故事,連故事帶酒一塊賣給他們。」

  二寶大喊起來:「太棒啦!咱們的啤酒一瓶賣一塊!」

  顏林打了個呵欠:「什麼時候開張呵?可得趕個禮拜六,我不用接孩子的時候。」

  接著他們亂嚷著吹起牛來:「我負責畫廣告:美酒加美的構思——每瓶收費一元,」「二寶!你小子可不許偷酒喝!」「顏林,乾脆叫你老婆退職吧,叫她炒菜!」「別考研究生啦,酒鋪裡再開個私塾,專門教怎麼對付考試!」「嘿!咱們這個酒鋪把北京鎮啦!」

  真有意思,這些人。她躲在角落裡聽著。北京可真是思想活躍呀,像這樣的青年人不知有多少。她羡慕地望著他們。可是我一直沒能遇上這樣一群人,她煩惱地揮了揮手,像是驅開他們噴來的煙霧。怪不得,我在黃河邊上遇見他時有種新鮮的感覺,原來他們都是這麼快活、直爽和新鮮。

  她插不進他們的談話。坐在一旁聽著,儘管興致很濃,她還是漸漸地感到了一絲孤獨。黃河流域的採訪和攝影任務已經結束啦,可是最叫人頭痛的事正在迫近。她害怕面對那些人事關係,但她知道想發表作品,想參加影展,想叫那些搖頭晃腦的權威點頭又必須面對人事關係。她坐在角落裡,似乎已經感到一隻無形的巨手冷冰冰地按在了她的肩頭上。

  要是能和這樣的一群在一起,要是能有這樣的一群做自己的支撐,該多好啊,她癡癡地想。等到天色漸黑,她才從遐思中醒來,依依不捨地隨著那幾個年輕人走了出去。

  這夥年輕人餘興未盡地、吵吵嚷嚷地走上華燈初上的街道。他兩手插在褲袋裡,和徐華北走在最後面。

  「你怎麼樣,華北?」他問道。

  「不怎麼樣,哪裡比得上你,」徐華北微笑著,「大學文憑到了手,又為研究生的事兒發愁。」

  他沒有說什麼,在一株樹旁停下來準備和客人們告別。

  「喂——」徐華北用下巴指了指那姑娘,「真漂亮呀,夥計。」他看見徐華北眼中的一絲嘲笑。

  「路上認識的。」他說。

  「我可真嫉妒你。」徐華北開了個玩笑。

  他默默地和徐華北告了別,又過去和另外幾個人握了握手。電杆上的燈光瀉過樹影,地面上一片斑駁。他想起了關於准考證的事,心情不知為什麼變得沉重起來。他又把雙手插進褲兜,然後緩緩地朝自己家走去。

  他更加緊地工作。由於效率不高,翻譯李希霍芬《中國》的事已經拖了很久,不過那篇充大人的所謂論文卻寫得很順手。文章寫完的第二天下午,他把稿子送到顏林父親那裡。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瞧著顏老頭眯著眼睛讀文章。後來顏林說他,當聽見老頭喊他的聲音時,「臉都綠了」。

  「這篇文章我負責幫你轉交柳先生,」老頭宣佈說,「柳老愛才如命,儘管你這篇文章有不少地方寫得……寫得很可笑,但是,」老頭宣判似的說下去,「你顯然應當屬￿我們地理學。」

  「顏叔叔,」他小心翼翼地問,「哪些地方,唔,寫得可笑呢?」

  老頭說,「你的描述很準確。結合方言的地理分析也很獨到。但是你顯然根本沒有摸過第四紀地質學,你對黃土還很陌生。小夥子,你懂得什麼叫『黃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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