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十五


  那天夜裡他終於聽見了隔壁母親發出的鼾聲,但他卻失眠了。他靠在床頭吸了好幾隻煙,出神地傾聽著那低柔的呼吸的聲響。後來他悄悄取過紙筆,在黑暗中嚓嚓地寫了起來。他憑手指的觸覺知道,寫下的詩句不會重疊在一起。

  這是一首新詩的最初的幾行。

  她被那位銀白頭髮的老人領著,走進了他的屋子。這傢伙,不認識啦。她望著他怔怔的神情,好笑地想。「不認識我了嗎?研究生!」她微笑著問道。一陣清新的風正從敞開著的屋門外拂來,她頭上的黑髮在風中輕微地動著。

  「我聽說了一個消息,就趕快跑來告訴你,」她解釋地說道,一面接過他遞來的一杯茶。

  「聽說有一條規定,如果大學畢業生不服從分配的話,將要取消大學生資格,而且五年之內,全民所有制單位也不得錄用。我一聽就慌了,」她說著自己先緊張起來,「我擔心,人家會用這一條來對付你。」

  他聽了也緊張起來。他確實沒有想過這一層。「不怕,只要我拿到准考證,一切就不會出問題,」他說。可是他的神經全豎立起來了,他的感覺在銳利地告訴他,麻煩事恐怕不會太少。他有些語無倫次,「沒關係,我又不是不服從分配。哼,我是符合報考條件的。不怕,工作單位報到截止在十月一日,哈哈,可八月中旬我就考完啦!」他為自己發現的這個時間差而得意了。「萬一到了十月一日還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我頂多去那個地方點個卯。等通知書一來我就逃之夭夭。喂,喝茶呀!」

  她笑了。他可真自信,她喝了一口茶,他就不想想考不上怎麼辦。她籲了一口氣,覺得有些累了。這傢伙大概沒有碰過釘子吧?她瞧著他自以為得計的傻樣子,他怎麼好像孩子似的,難道他對這個社會還沒點認識麼?恐怕再合理的事也不會那麼順利的。「我想,你還是要做好思想準備,」她說。他們都沉默了。她看出這年輕人心緒很亂。

  他抬起頭來:「你願意看看我的詩麼?」

  哦,他還真的寫啦。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接過那幾張紙來。

  「我已經寫了好幾次,只寫了這麼個開頭。」他說。

  她坐得舒服些,然後開始閱讀那幾頁紙。一共只有幾行。為了禮貌,她故意沉吟著讀了好久。

  好一個不安分的人哪,一步還沒有站穩,他已經又邁出了第二步。她打量著那些揉得皺巴巴的稿紙,在那稿紙上面,這個小夥子大大咧咧地寫上了「北方的河」四個字。「嗯,就是這些麼?」她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謹慎地問。這似乎不能叫作詩,儘管她也覺得這些字跡裡帶著一股燙人的東西。他太不安分啦,他被那些河慣得太野啦,她想,他根本沒想到他這是在對著藝術宮殿的大門亂敲呢。研究生,讓我對你進一言忠告吧!儘管你在那些大河裡如魚得水,但是這兒可是北京,是首都。也許,你對北京的瞭解還不如我深切。她撩撩頭髮,仰起頭說道:

  「我說研究生,這首詩……你還是不忙著寫吧!」她看見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心裡歉疚起來。「我不是說,我並不是說你寫得不好,」她努力補充著,「我是覺得,你首先要對付這場考試。事情不會那麼順利的,你該多做些準備。你的詩,」她口吃起來,她想到他的自信勁兒和熱情勁兒,「唔,你的詩,你要知道,藝術——」她說不下去了。她想起了自己那間悶熱潮濕的暗室。我從那間黑屋子裡走出來的時候,渾身濕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你哪裡知道我要熬過多少難關,才能從顯影液裡水淋淋地提出一張過得去的照片啊。而這樣得來的照片,命運還吉凶難蔔。你仗著熱情就有恃無恐,可是熱情不等於藝術,藝術有時冷酷得讓人心涼。

  「我懂啦,」他強笑地說,「我也知道,這開頭糟透了。」

  「不!」她慌忙叫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就是這個意思。他的這幾行實在不像詩。說心裡話,這只是一大堆白話,像一個野孩子站在岸上對著大河在喊叫。他太狂啦,他以為他什麼全能幹成,他以為他會煽動就等於會寫詩。他到底是成長得太順利啦,他恐怕還沒有機會咀嚼過生活。她想著,差點對他直說出來:小夥子,藝術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得到的!……但她心裡充滿的卻是同情。她望著他蓬亂的頭髮,安慰地說:「先溫習功課吧。你首先應該考上你的研究生。這詩,你好好收起來,我覺得,你寫得到底是很真誠的……」

  「不,它太糟了。我知道。」他回答說。他翻著那些稿紙,翻得嘩啦嘩啦響。「這些開頭全該撕掉,」他小聲地說著,慢慢地把那些紙撕成長條,又撕成碎片。

  這姑娘很對,我沒有寫好。他有些傷感地想,我真是個大笨蛋。我壓根兒沒有找到那些本身就閃著光的詞兒和句子。我沒有找到那些本身就像河裡的浪頭一樣,沉甸甸又動盪著的、色彩濃重又迷朦透明的詞兒和句子。我知道自己肚子裡全是些真東西,他痛苦地咬著嘴唇,站起來扔掉那把紙片。我對那些北方大地上的河感情深重,對那兒的空氣水土和人民風俗,對那個蒼茫淳樸的世界一往情深。我以為只要有一個精力飽滿的晚上,只要四周一片寂靜,那些東西就會像一片瀑布或者一股火焰一樣直接噴到稿紙格子裡。可是沒有。不是它們在噴湧,而是我在拼命地擠。擠出來的全是些又幹又瘦的癟三兒。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決心結束這個話題:「不過,你等著,我會把它寫出來的。」我還沒去黑龍江呢,等我調查了黑龍江,我會把它寫出來的。他開始觀察眼前的這個姑娘,「怎麼樣,你一切都還好麼?」

  「好什麼,」她笑了笑,「我——」

  這時,門口一陣笑聲和喧鬧聲打斷了她的話。三個小夥子推開門,吵吵嚷嚷地走進了小屋。他連忙站起來,一邊倒茶一邊給她介紹:二寶、顏林、徐華北。顏林是抱著兒子來的;她坐了一會兒以後,就幫忙把那個胖兒子抱了過來。屋子裡吵嚷聲響成一片,他們談著,提到了分配報到和報名考試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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