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我是個窮學生,」他打斷了她。「我從新疆來,去北京。我不能從陝西回頭再去逛青海。我一共只有一百多塊錢資本,我還要去黑龍江一趟。」黑龍江,他想,調查黑龍江,是我這一趟最壓台的節目。黑龍江是我的最後一站。它在北方的那一個盡頭呵。

  「咱們可以想想辦法嘛,」她說,她不太打算就這麼快地和這個人分手。他頭髮上的水珠還沒有幹呢,在她的心目中,那個走向夕陽晚照中的黃河的男人的畫面實在太動人了。我的那張片子一定拍得非常出色,她想。「比方說,我可以雇你當嚮導。我是因公出差,在那些地方可以雇嚮導,這樣可以解決不少費用……」她繼續只顧編造著剛剛出現的念頭,「只是路費難些……」

  這時她發現他神色專注地聽著。「好辦法,」他考慮著說,「我也真想跑一條黃河上游的支流呢。」

  三天后,他們兩人已經站在湟水之濱。

  他們頂著高原上紫外線強烈的陽光,朝一個名叫高廟子的小鎮走去。在一片濃郁的綠蔭上頭,他們看見一個金燦燦的琉璃廟頂在陽光中閃耀。

  路邊的田裡長著碧綠的青麥子,整齊地隨風搖曳。他們登上一段坡道,漸漸地看見了黃土臺地和淺山夾著的湟水河灘。鐵灰色的河灘上也有些棋盤般方正的綠麥地,一溜蹲成並排的一串花頭巾在麥浪上蠕動。那是青海婦女在拔草呢,他給她講解說,這個地方男人不會拔草。婦女們拔了草,用籃筐子挎回家去喂羊。羊多草缺,所以麥地裡沒有雜草。他們停了下來。望著湟水下游的彎曲長灘,幾道黃土淺山的背後,雲霧隱隱罩著一線銀霞般的雪山。那邊過去就是西藏,他繼續為她指點著,咱們現在正站在青藏高原的邊緣。「你聽!」她突然舉起手止住了他——

  青枝呀綠葉展開了六月的日子到了

  那排成一線的戴花頭巾的婦女們唱起來了,咿咿啞啞的嗓調一跌一揚地起伏著。「這是《少年》,青海民歌的一種,」他解釋說,「聽說過《花兒與少年》麼,《花兒》也是一種民歌。」她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我還以為《花兒與少年》是指的姑娘和小夥子哪,她想,這兒的老百姓真有意思。多浪漫的名字呀,花兒與少年。她感到心情非常舒暢,這樣輕鬆的、舒暢的心情她已經好久沒有過了,而這青海的黃土淺山和開闊的湟水河灘,這碧綠的青麥子,這隔斷著遠方西藏秘境的隱隱雪峰,還有這紮著花頭巾排成一線拔草的婦女的民歌,都使她沉入了一種安寧恬靜的心緒中。

  哎喲喲,西寧城街裡我去過有一個當當的磨哎喲喲,尕妹妹跟前我去過有一股擾人的火

  那些拔草的女人還在無顧無忌地隨心唱著。她聽著他解釋的歌詞,臉上微微地發燒了。你這傢伙也有一股擾人的火,跟著你跑,又累又心神不定,她悄悄地想。他的節奏太快了。從河底村出發,先截住一輛拖拉機,半路上在青羊坪又換了一輛卡車。第二天夜裡趕到銅川,拂曉就坐上了開向青海的列車。她覺得應接不暇,她總想扯住他歇一會兒。她眼看著湟水在腳下流去,自己仿佛在夢中一般。在這彎曲的湟水河灘、綠綠的青麥、雪山、淺山和花頭巾,還有這抑揚有致的純樸民歌中,她覺得微微有些暈眩。她感到安定又覺得倦怠,她想倚著什麼稍稍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忘掉這馬不停蹄的奔波,忘掉無定河的深谷和晚霞中的黃河,忘掉那張她命名為《河的兒子》的出色的片子。她需要定下神來,歇息一下疲憊的身心,使自己明白和確認自己已經到達青海,到達了湟水邊上。她很快就要咬緊牙關,聳起每一根神經去捕捉這湟水的獨特氣息,在千鈞一髮之瞬把一切色彩、心緒、氣息、畫面、花兒與少年都收在她那張柯達公司的彩色幻燈片上。

  他領著姑娘走進了高廟子小鎮,徑直朝那座黃琉璃瓦頂的廟宇走去。這一帶他非常熟悉,前年秦老師曾經帶領新疆大學中文系的一個方言調查小組來這裡實習。他在這片湟水灘上的大小村莊裡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參加了細緻的語音調查,收集了幾十首《少年》。「瞧這座廟,」他像個導遊一樣給他介紹說,「這種廟頂叫盔頂,你看它像不像頂鋼盔?」他欣賞地打量著那殘舊的黃琉璃雙曲線。幸虧我一直聽歷史系考古專業的課拿學分,人文地理學的一半我可以用漢語方言的知識和考古學文化的知識來墊底。另一半自然地理,我可以猛攻那些講義和書籍。他又覺得對將到的考試充滿信心。「一會兒我們去找一個老頭。那老頭就住在這廟後面的河漫灘上,」他對她說,「那年那個老頭挖了一條渠,引來一股湟水澆他種的一片青楊樹。」他瞧了瞧金黃的廟頂旁邊的樹林,仿佛回憶起了當年的情景,「他那些樹,不知道長得多高了。」

  她放下照相機,審視地盯著那黃琉璃廟宇,搖了搖頭。構圖不理想,也沒有意思。「走吧,」她輕輕推了推他。在哪兒都有這種古建築的,這反映不出湟水的風格。「走吧,咱們去看你那個種樹澆水的老頭兒。」她甩了甩滑下來的黑髮。她覺得自己安定下來了,恢復了那種隨時可以端起相機,反應敏捷地按下快門的狀態。現在可以隨他去哪兒亂逛,我已經全都準備好啦,她撫著冰涼的相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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