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不過,我覺得這黃河——」他停了一下。他也想試試。我的感受和你這小姑娘可不太一樣。他感到那壓抑不住的勁頭又躍躍而來了。算啦,他警告自己說。

  「你覺得像什麼?」她感興趣地盯著他的臉。他准是個熱情的人,瞧這臉龐多動人。她端起照相機,調了一下光圈。「你說吧!你能形容得好,我就能把這感覺拍在底片上。」她朝他挑戰地眯起了眼睛。

  「我覺得——這黃河像是我的父親!」他突然低聲說道。他的嗓音濁重沙啞,而且在顫抖,「父親,」他說。我是怎麼啦?怎麼和她說這個。可是他明白他忍不住,眼前這個姑娘在吸引著他說這個。也許是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和她那微微眯起的黑眼睛在吸引著他說這個。他沒想到心底還有個想對個姑娘說說這個的欲望。他忍不住了。

  「我從小……沒有父親。我多少年把什麼父親忘得一乾二淨。那個人把我媽甩啦——這個狗雜種,」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後牢牢地閉上了嘴。對岸山西的青灰色岩山似乎在悄悄移動著,變成了黛色。瞧,這黃河的塊,她靜靜地凝望著黃河想,它凝住啦。唉,人的心哪。

  「我多少年一直有個願望,就是長成一個塊大勁足的男子漢。那時我將找到他,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那張臉。」他覺得自己的牙齒劇烈地格格響著。他拼命忍住了,不再開口。這種事姑娘猜不到,她想像不出來這種事的。可是我有一個偉大的媽媽——告訴你,那些所謂的女英雄、女老幹部、女革命家根本不配和我媽比。我有了她,一生什麼全夠了。我從小不會叫「爸爸」這個噁心詞兒,也沒想過我該有個父親。他顛著手指劃亮一根火柴,點燃一支香煙。可是,今天你忽然間發現,你還是應該有一個父親,而且你已經給自己找到了一個。他噴出一團煙霧,哦,今天真好,今天你給自己找到了父親——這就是他,黃河。他默默想著,沉入了自己的感動。但當他看到旁邊那對充滿同情的黑眼睛時,他又感到羞恥。你太嫩啦,看來你是毫無出息。你什麼都忍不住,你這麼輕易就把這些告訴了她。你,你怎麼能把這樣的秘密隨便告訴一個女人?!他的心情惡劣透了。他忍著憤怒從沙灘上站了起來,朝河邊的尖岬大步走去。他想躲開那個女的,他甚至恨那個女的,是她用那可惡的黑眼睛和一股什麼勁兒把他弄得失去了自製。他走到黃河邊上,河水拍濺著他的腳,他覺得含沙的夏季河水又粗糙又溫暖。他忘記了背後那個姑娘,他感到眼前的大河充滿了神秘。

  哦,真是父親,他在粗糙又溫暖地安慰著我呢。「爸—爸,」他偷偷試著嘟囔了一聲,馬上又覺得無比彆扭和難受。遠處的河水不可思議地凸起著搖盪著。你告訴我一切吧,黃河,讓我把一切全寫上那張考卷,讓那些看卷的老頭目瞪口呆。那將不是一張考卷,而是一支歌,一首詩,一曲永恆的關於父與子的音樂。老頭們的試卷真能容納下它麼?他問自己。不可能,他又回答自己。這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應當告訴別人的一個秘密。你原來那麼傻,他嘲笑著自己,你忘了那次橫渡黃河時究竟有沒有什麼神示或者特殊的感覺。你活象只快活的小鴨子一樣,相跟著一個陝北老鄉,把衣服和鞋塞進油浸的整羊皮口袋裡,就大模大樣地下了水。你不買票扒了車,走了四十裡溝壑梁峁的黃土路,只吃了些西瓜和青澀的河畔棗,命催著似的跑到這兒來游黃河。你遊過去了,當天趕到了山西。難道沒有神助麼?難道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在保護著你麼?你游水時的感覺和平常在游泳池,在水庫,在京密引水渠裡的感覺一樣好,輕鬆又容易。你把那個抱著吹足氣的羊皮油口袋的老鄉甩在後面。你的兩腿和手臂不僅沒有抽筋,而且那麼有力和舒展。你橫渡了這條北方最偉大的河,又趕了二十裡山西的青石頭山道,當晚趕到了柳林鎮附近的一個小村。第二天你攔卡車到了介休,又扒上「三八紅旗白拉線」的火車,一直到了北京。後來你對同學們講了游黃河的事,而二寶和徐華北他們擠眉弄眼地說,他們也遊過來了,而且是遊蝶泳過來的。——這一切中的每一步,在今天幾乎都不可能。合理的答案只有一個,這答案你今天自己找到了:黃河是你的父親,他在暗暗地保護著他的小兒子。

  他抬起頭來。黃河正在他的全部視野中急駛而下,滿河映著紅色。黃河燒起來啦,他想。沉入陝北高原側後的夕陽先點燃了一條長雲,紅霞又撒向河谷。整條黃河都變紅啦,它燒起來啦。他想,沒准這是在為我而燃燒。銅紅色的黃河浪頭現在是線條鮮明的,沉重地卷起來,又卷起來。他覺得眼睛被這一派紅色的火焰灼痛了。他想起了梵·高的《星夜》,以前他一直對那種畫不屑一顧:而現在他懂了。在梵·高的眼睛裡,星空像旋轉翻騰的江河;而在他年輕的眼睛裡,黃河像北方大地燃燒的烈火。對岸山西境內的崇山峻嶺也被映紅了,他聽見這神奇的火河正在向他呼喚。我的父親,他迷醉地望著黃河站立著,你正在向我流露真情。他解開外衣的紐扣,隨即把它脫了下來。

  她踉蹌著沖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幹什麼?」她氣喘吁吁地喊,「你要下水?」

  他回過頭來,困惑地望著姑娘。

  「不行!太危險了!」她堅決地搖搖頭。好驕傲的男人呐,他以為我懷疑他那段英雄史。「我知道你能遊過去……你已經遊過去啦,」她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放,「不過現在沒有必要這樣,這太危險了!」她喊著,想使自己的聲音壓住河水震耳的轟鳴。

  他謹慎地抽出了手,打量著她。這姑娘怎麼啦?看來男子漢在關鍵的時候,身邊不能有女人。她們總是在這種時候攪得你心神不寧。她們可真有本事。

  「別遊了,太危險,」她仰著臉望著他說。「咱們不如聊聊天。要不,我再照幾張照片,你對著黃河溫溫功課。」帶著變焦距長鏡頭的相機沉重地在她胸前晃動著,他覺得她那長長的脖子快被那機器墜斷了。他挺想幫她托著那台金屬的大相機。

  「你去照你的相吧,上那邊轉轉,」他嘎啞著嗓子,不高興地嘟噥著,「我有點私事,你最好走開點。」

  「不!」她喊起來,「這是黃河!你懂嗎?」她把兩隻小手攥成可笑的拳頭晃著。

  我不懂,難道你懂麼。他被深深地激怒了。誰叫你那麼願意和姑娘往一塊兒湊?瞧她狂的。你懂,你大概只懂怎麼把頭髮燙得更招人看兩眼。他恨恨地咬著嘴唇,幾乎想罵出一句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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