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喂,你聽著:我不認識你。你不是已經找著招待所了嗎?」他儘量有分寸地說。

  她怔了一下,然後退了兩步。他看見她臉上的神情先是凝固了,接著就漸漸褪盡。「好,隨你吧,」她小聲說道,雙手扶住胸前的相機。他看見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痛苦和責備的神情。

  他吃驚地望著她。她這會兒顯得真動人,簡直像尊聖潔的雕像。你們真行,姑娘們。怪不得我一下子就吐出了心底的秘密,這秘密我從來沒向任何一個人說過。他抱歉地搓搓手,「對不起,」他說,「我有個愛發火的壞毛病。」

  「你太凶了,」她傷感地說。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別人呢,我已經看透了:在最深的意識裡,他們都一樣。「真難得,剛才你還算誠懇些。我以為——」

  「剛才我是在瞎編,」他打斷了她的話。我為告訴了你那個而羞恥呢,他想。「你別當真。」

  「不!人應該學得真誠些!」她激烈地反駁著,「而且——」而且你也用不著那麼驕傲。講人生滋味,也許我嘗得比你多得多。她漲紅了臉,突然顛聲說:「我也沒有父親,我也好久好久沒有喊過爸爸這個詞兒,而且……我也一想到這個詞就難受。」

  「哦?」他吃了一驚。

  「他在一個中學傳達室工作,當打鐘的工友。他們說,他在解放前當過國民黨的兵,是殘渣餘孽。一九六六年,他們把他打死了。就在那個傳達室裡。那一年我十二歲,小學六年級。」她平靜地說著,眼睛一直凝視著他。

  「我懂了。」他冷峻地迎著她的目光,「你罵吧!我在那時候也是一個紅衛兵。」

  她疲憊地搖搖頭,歎了口氣:「不,我不罵。而且,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你和那些人根本不一樣。那些人——」

  「狗東西!」他從牙縫裡惡狠狠地咒駡著。

  「你太粗野了,」她憂鬱地說。他從她低柔的聲音裡感到一種距離很近的信賴。

  「後來呢?」他陰沉地問。

  「我母親有病,青光眼。醫生說她一急就會失明。所以,我……」她的頭低下去了。他看見她的黑頭發在風中顫抖著。「我就一個人跑到那個傳達室,給爸爸洗身上的血。」

  「好了,別說了,」他輕聲打斷了她。

  「我用一塊毛巾給爸爸洗身上的血。那血,那血——」

  「別說了!」他轉過身去。

  她微張著嘴,安靜地望著他的肩膀,接著就頹然坐在沙灘地上。被高原的烈日烤了一天的粗砂子舒服地烙著她。她感到心情非常寧靜。是呵,別說啦。他全明白。像他對我一樣,我也把一切都對他說啦。

  他默默地面對著黃河站著,風拂著他裸著的前胸。我不能想像,小妹妹,他想。他的確不能想像,這個眼睛黑黑,身材柔細的姑娘,心裡怎能盛著那麼沉重的苦難。

  這時,黃河,他看見黃河又燃燒起來了。赤銅色的浪頭緩緩地揚起著,整個一條大川長峽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激動的火焰。山谷裡蒸騰著朦朧的氣流,他看見眼前充斥著,旋轉著,跳躍著,怒吼著又輕唱著的一團團通紅的濃彩。這是在呼喚我呢,瞧這些一圈圈旋轉的顏色。這是我的黃河父親在呼喚我。他迅速甩掉上衣,褪掉長褲,把衣服團成一團走向那姑娘。「不,太危險了,」她仰著頭懇求著他。他又清楚地聽見了這聲音裡的那種信賴。他感動得心裡一陣難受。「拿著,等著我,」他低聲說,「你看那渡船泊在對面呢,我回來時坐渡船。」他望著那姑娘的黑髮在風中漂拂著,他使盡力氣才忍住了想撫摸一下這黑髮的念頭。時間不早了,他想,他又看了一眼那姑娘的頭髮,就急匆匆地朝著那片疾速流動的火焰奔去。

  她站了起來,緊抱著他脫下的亂糟糟的衣服。這衣服上帶著一股強烈的男人的汗味兒和煙草味兒。糟糕,我好像愛上他啦,她驚慌地想。但她馬上趕跑了這個怪念頭。一絲冷靜的神色慢慢地浮上了她的黑眼睛。她緩緩地端起了沉重的相機,那團衣服一下子落在沙灘上。她迅速地顧盼了一下視野左右,冰冷的目鏡輕輕地、穩穩地抵住了她的眉梢。她不出聲地拉動著照相機鏡頭上的變焦環,沉著地分析著目鏡中的畫面和她心中閃過的感受。

  她看見了一幅動人的畫面:一條落滿紅霞的喧囂大河正洶湧著棱角鮮明的大浪。在構圖的中央,一個半裸著的寬肩膀男人正張開雙臂朝著莽莽的巨川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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