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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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來到了河邊上。他一出了紅臉後生的窯洞就大步流星地在前面疾走。等他走到了濁浪拍濺的河漫灘上,才回頭看了看那姑娘搖晃的身影。真象一根楊柳,他想,給她的照相機壓得一彎一閃。他沿著黃河踱著,大步踏著咯響的卵石。河水隆隆響著,又濃又稠,閃爍而顛動,像是流動著沉重的金屬。這麼寬闊的大峽都被震得搖動啦,他驚奇地想著,也許有一天兩岸的大山都會震得坍塌下來。真是北方第一大河啊。遠處有一株帶有枝葉的樹幹被河水卷著一沉一浮,他盯准那落葉奔跑起來,想追上河水的速度。他痛快地大聲叫嚷著,是感到自己已經完全融化在這暄騰聲裡,融化在河面上生起的、掠過大河長峽的涼風中了。 她剛剛給照相機換上一個長鏡頭,帶好遮光罩,調整了光圈和速度。她插著汗喘著,使勁地追趕著前面的他。她看見他這時正站在上游的一個尖岬上,一動不動。 「你怎麼啦,喂!」她快活地招呼著。她輕輕扣好相機快門上的保險,她已經拍了第一張。她相信河水層次複雜的黃色,對岸朦朧的青山,以及遠處無定河匯入黃河的銀白的光影會使這張柯達膠片的效果很好。河底村小小的招待所很乾淨,現在她一點兒擔心也沒有了。 「你說話呀,研究生!」她朝旅伴開起玩笑來了。 「全想起來了,」他開口道,「我早知道,一到這兒我就能想起來。」 「想起來什麼?地理講義麼?」她興致很高地問,她挺想和這個大個子青年開開玩笑。 「不,是這塊石頭。」他說,「十幾年前,我就是從這兒下水的。」 「游泳麼?」她歪著頭瞧著他。他默默地站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告訴她麼?「我上錯了車。喏,那時的長途班車正巧就是輛解放牌卡車,」他遲疑地說,「我去延川看同學,然後想回北京。從綏德去軍渡然後才能進山西往北京走,可是我上錯了車。那輛車沒有往北去軍渡,而是順著無定河跑到這兒來啦。而且,路被雨水衝垮了,車停在青羊坪。在青羊坪我聽說這兒有渡船,就趕了四十裡路來到了這裡。」他凝視著向南流逝的黃河水,西斜的陽光下,河裡像是滿溢著一川銅水。他看見姑娘的身影長長地投在銅水般的河面上,和他的並排挨著。告訴她吧,他想道。「在這裡,就在這兒我下了水,游過了黃河。」 她靜了一會兒,輕聲問:「你為什麼不等渡船呢?」 那船晚上回來,八天后才再到河東去。當時他遠遠地望見船在河東岸泊著。他是靠扒車到各地同學插隊的地方遊逛的,他從新疆出發,先到巴裡坤,再到陝北,然後去山西,最後回北京。他想看看世界,也看看同學和人們都在怎麼生活。 姑娘又補充說道:「我是說,遊過去——太冒險了。你不能等渡船麼?」 「我沒錢,」他說,「我在村子裡問了:住小店,吃白麵一天九毛錢,吃黑面一天六毛錢。那時候我住不起,」 她感動地凝視著他。「你真勇敢,」她說。 他的心跳了一下。你為什麼把這些都告訴她?他的心緒突然壞了。他發現這姑娘和他的距離一下子近了,她身上的一股氣息使他心煩意亂。今天在這兒遇上這個女的可真是見鬼,他想,原來可以在黃河邊搞搞調查、背背講義的。本來可以讓這段時間和往事追想一點點地流過心間,那該使他覺得多寶貴啊。可是這女的弄得他忍不住要講話,而這麼講完全像是吹牛。 「游過黃河……我想,這太不容易了,」他聽見那姑娘自語般地說道。他覺得她已經開始直視著他的眼睛。你這會兒不怕沒有招待所啦,哼!他忿忿地想。她在放鬆了戒備的神經以後,此刻顯得光彩襲人。這使他心慌意亂。他咬著嘴唇不再理睬她,只顧盯著斜陽下閃爍的滿溢一川的滾滾黃河。 她舉起照相機,取出一個變焦距鏡頭換上。這個小夥子很吸引人,渾身冒著熱情和一股英氣。他敢從這兒遊到對岸去。上游拂來的、帶著土腥味兒的涼風撩著她的額發,撫著她放在快門上的手指。這個可不像以前人家介紹的那個。那個出了一趟國,一天到晚就光知道絮絮叼叼地擺弄他那堆洋百貨。那傢伙甚至連眼睛都不朝別處瞧,甚至不朝我身上瞧,她遐想著。而這個,這個揚言要考上地理研究生的小夥子卻有一雙燙人的眼睛。她想著又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瞧人家,她想,人家眼睛裡是什麼?是黃河。 「坐下歇歇吧,」她建議說,並且把手絹鋪在黃沙上,坐了下來。黃河就在眼前衝撞著,倔強地奔馳。這河裡流的不是水,不是浪,她想,「喂!研究生!你看這黃河!」她喊他說,「我說,這黃河裡沒有浪頭。不是水,不是浪,是一大塊一大塊凝著的、古樸的流體。你說我講得對嗎?」她問道。 一塊一塊的,他聽著,這姑娘的形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形容得挺準確。一塊塊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黃流在穩穩前移,老實巴交但又自信而強悍。而陝北高原撲下來了,傾斜下來,潛入它的懷抱。「你說的,挺有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說,挺形象。」 「我搞攝影。這一行要求人總得訓練自己的感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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