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放心。用得著的時候,我會幫你忙。」他結束了談話。跟女的少那麼饒舌,他訓了自己一句。就那麼回事唄,到時候把她領著和紅臉後生相跟上,找藍花花或李香香去就是了。

  他又轉身抓住車廂板。就是這條路,可是現在看著卻這麼陌生。歲月真能消蝕一切哪,餓著肚子走了半天的路,居然也會被忘掉。那時你才二十歲,襯衣口袋裡只有不足十塊錢。你從青羊坪小鎮子下了車就走上這條土路,不但沒吃白蕎麥面的素餡餅,而且從清晨就滴水未下肚。你走了那麼久,翻過一架又一架黃土老帽,見一個人就問一句「嗑黃河還有多麼遠?」陝北的里程和阿勒泰草原的里程一樣,越走越大,一會兒一個數。從三十裡到四十裡,從二十裡又到四十裡。現在看來可能是一共四十裡,因為你走了半天整。你的球鞋裡灌進了細細的黃土末,你一路喝清亮些的渠水。後來你在一個山梁上看見一個老漢在毛棚下賣西瓜,你咬咬牙掏出五毛錢買了一個。你和那老漢聊天,說你從延安來,還到過延川和延長的油礦。老漢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三延的女子沒人看,」你覺得蔫了半截。不過那瓜真甜。後來你一路摘沒熟的棗子吃,因為這種棗沿著黃河西岸長,所以叫河畔棗。那紅臉後生在城關集上賣河畔棗,所以你馬上就猜他是河底村的。那時節的河畔棗又青又澀,吃得你肚子發脹,可是你一點兒也不餓了。你快活得唱著「橫山裡下來些遊擊隊。」那時你像一隻鳥兒一般輕捷,敢從高高的山崖上跳下去抄近路。你還追趕過一隻野兔子,那青灰色的兔子在這黃土世界裡顯得鮮明而刺眼。可是你沒追著,累得滿頭大汗地躺在又幹又燙的黃土上喘氣。等到你爬一座大山時你累了,那段公路又穌又軟,上面結著開裂的硬皮兒,下頭是軟陷的鬆土。你咬緊牙往上爬,白花花的毒日頭曬得你嗓子冒煙。你後悔沒有省下半個瓜帶著。可是那時你的生命像剛點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都彈性十足。你知道你的心臟特別健康,脈搏又沉又穩。所以你賭了一股狠勁兒要和那座黃土山比一比,你決定不停步一口氣爬上山頂。你信心十足地踏住龜裂的黃土硬皮,然後有力地蹬直膝蓋的關節,一步步地攀登著。後來,後來——在爬上山頂的那個時刻,你看見了黃河。

  他突然聽見那姑娘尖叫起來:

  「快看!黃——河!」

  他渾身一震,忙轉過頭來。解放車正登上山頂。這一定就是那座黃土高山,你全忘啦。他輕輕地責備著自己,屏住了呼吸。陝北高原被截斷了,整個高原正把自己勇敢地投入前方雄偉的巨穀,他眼睜睜地看著高原邊緣上一道道溝壑都伸直了,筆直地跌向那迷朦的巨大峽￿,千千萬萬黃土的山峁還從背後像浪頭般滾滾而來。他激動地喃喃著,「嘿,黃河,黃河。」他看見在那巨大的峽谷之底,一條微微閃著白亮的浩浩蕩蕩的大河正從天盡頭蜿蜒而來。藍青色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迷朦的石壁,正在彼岸靜靜肅峙,仿佛注視著這裡不顧一切地傾瀉而下的黃土梁峁的波濤。大河深在穀底,但又朦朧遼闊,威風凜凜地巡視著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潮濕涼爽的河風拂上了車廂,他已經沖到了卡車最前面,痙攣的手指扳緊攔板。

  這個記憶他可沒有遺忘。這個記憶他珍存了十幾年。他一直牢牢記著,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夥子目瞪口呆、驚惶失措地站在山頂,面對著那偉大的、劈開了大陸、分開了黃土世界和岩石世界的浩莽大河的時刻。他現在明白了:就是這個記憶鬼使神差地使他又來到這裡,使他一步步走向地理學的王國。「我一定要考上!」他低聲地發誓說。

  「什麼?喂,你說什麼?」他發現自己原來和那姑娘並肩站在一起,抓著車廂前擋板。

  我說,我一定要考上!河面上吹來的長風嗆得他說不出話來,他覺得那條大河像在低低地吼。「晉陝峽谷」,他激動地又想起了一個新名詞。這個名詞是多麼難以咀嚼和消化呵,我將在將來要寫的一切論文裡,把「晉陝峽谷」四個字都改成「偉大的晉陝峽谷」,這麼幹才值得。滾它的宣傳科小幹事吧,我要幹這一行。他發覺自己在這一刹間為自己的一生做了堅決的選擇。

  「喂!你是要考研究生嗎?」他聽見那姑娘對著他的耳朵喊,她的幾絲紛飛的鬢髮似乎觸著了他的臉頰。「我一定能考得上!」他吼叫著,他有些發怒,但又滿心痛快。他感到這個姑娘的身上散發著一道光彩,這光彩鼓舞著他想傾訴一番。我當然會考上的,我已經做了準備,讀完了地理系的自然地理講義。大學四年我一直選修歷史系的考古講座。我有一門半外語,我還有語音學、方言調查和全部漢語專業的訓練。按我們漢語專業的標準,連大塊頭的社論也是病句連篇。我插過六年隊,我也見過這些年的各種熱鬧事兒。我懂得考研究生的關鍵:我首先要讓自己的外語不出毛病,也要把其它大路貨的課考好,連試卷也寫得整整齊齊。我已經讀完了地理系那本講義,我會把那些「曲流寬穀」背得滾瓜爛熟,我一共有一百來塊錢,加上畢業時發的派遣報到費一共將近二百塊。我要利用這個暑假和這筆錢跑幾條河流,增添感性知識。我要從新疆一直跑到黑龍江,調查北方的所有大河。臨上考場前,我要狠踢一頓足球,讓腦子清清醒醒。我將用我記熟的準確概念和親自調查來的知識轟炸那張考卷。我將調動我的看家本事,用嚴格的語法和講究的修辭使這場轟炸盡善盡美。所以我一定能考上。等我考上了人文地理學的研究生,我就可以用研究生津貼過日子,我用不著去那家計劃生育宣傳科領工資。我一定會在這個世界上找到我最喜歡的那個位置。

  他忍不住地把這些想法一古腦兒告訴了她。她眨著眼睛聽著,覺得又新鮮又有趣。這男的真神,她想,和他作伴去河底村挺有意思。她不由得打量著他的側面,打量著他粗硬的頭髮和眼睛。她覺得那雙眼睛灼灼逼人。她聽著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小心點,她輕輕警告著自己,男人要比你想像的成熟。你畢竟第一次見到他啊。

  這時,解決牌卡車駛進了巨穀底部。汽車猛地往右一拐,把無定河的淺灘濁水甩開,朝著一片濃綠的樹林駛去。黃河平穩地向南迅速滑行著,仿佛凸起的水面白茫茫的。對岸山西的岩山仍是一片青藍。紅臉後生胸有成竹地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握緊了黃帆布包。他從那後生憨憨的表情中知道:河底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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