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北方的河 | 上頁 下頁 | |
三 | |
|
|
他追了兩步,趕上那個紅臉小夥子,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後生。」那小夥兒朝他轉過曬得紅紅的臉來,清澈單純的大眼望著他。「吃飯嗑麼,後生?」他問。那次來陝北,他一共學會了三句陝北話:嗑、解下、相跟上。前兩句一個是「去」,一個是「懂」,第三個和普通話意思一樣,因為這說法又淳樸又文雅,所以他也一併記住了。這時他興致勃勃地試驗了第一句。 那後生又憨憨地笑了,赤裸的粗脖頸閃著健康的黑紅色。「嗯,」他不好意思地答道。 「相跟上——咱們一塊兒去吧!」他只說了半句陝北話,庫存就空了。「我的話,你解下解不下?」他乾脆把最後一句也拋了出來。幸好那後生寬容地說:「解下了。」於是他倆相跟上順著土巷子往前走。 街巷上小飯棚、小客店鱗次櫛比。他和那後生買了些白蕎麥面皮的、包著粉條、菜和一點清油的餡餅。那餅炸得又黃又脆,他香甜地邊走邊吃,和那後生攀談著,不斷地使用「嗑、解下、相跟上」三個陝北詞。當他們會鈔時,他瞥見了黃帆布書包裡露出來一捆鮮豔金紅的毛線。給婆姨的麼?他逗那後生說。後生紅著臉又憨憨地笑了,清澈的大眼躲著他。他想像著那個將要用這金紅的毛線織成毛衣的陝北女人的模樣。那女人的樣子他知道。他猜得出,那一定是個象藍花花或者李香香一樣的,黑紅又健美的女人,見了人羞得抬不起頭,束著條藍花布縫成的圍裙。 「混紡的麼?」後生紅著臉把那金紅毛線推了過來,請他鑒定。 「嗯。不——這種比混紡的還好。」他誇獎地說。毫無疑問,藍花花和李香香穿上尼龍混紡的毛衣也會愛她們賣河畔棗、攔老綿羊的哥哥的。他在新疆插過六年隊,他懂得,他解得下這個。快開車了,他們倆收拾好毛線,朝那輛風塵僕僕的卡車走去。他倆相幫著爬上車。我們已經成了朋友啦,他心裡感到非常清爽。 接著這卡車將要開到黃河邊去,順著無定河最後的一段河谷一直開到黃河西岸。這輛解放牌卡車馬上就要登上那段路程。那段路他曾經餓著肚子走了整整一個下午。他覺得有些心跳,有種蒼老的、他覺得不是自己該有的慨歎般的情緒在堵著胸膛。當卡車在山嘴上頭換了擋,發出一種均勻的吼聲時,他的眼睛亮了:他認出了這個地方。 真是這裡,他默念著,真是這條路。我全認出來啦,我想起來啦。十幾年前,他就是從這個山嘴轉過來,一步步踏上被暴雨沖得溝渠縱橫的道路的。他把最後一塊白蕎麥粉條餡餅塞進嘴裡,用兩隻手握牢車廂板,開始專注地望著漸漸向前方傾斜下去的高原。瞧,這些山溝和老黃土帽,朝著黃河傾斜下去啦,朝著黃河,整個陝北高原都在傾斜。他出神地想,這陝北高原對黃河的傾斜是默默的,不露痕跡的,就像紅臉後生對他的藍花花婆姨一樣。這不像你,他嘲笑自己說,你現在是強忍著激動。你從新疆大學校門到火車站,曾經給同學吹了一路,吹你對這條河的嚮往。 「喂,喂!」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喚著他。他轉過身來。原來是她,她一直背著車廂站著,「喂,你是去河底村麼?」那女的輕輕問他。他覺得她滿口典型的北京知識青年腔。 他和她互相談了一會兒。她告訴他自己是某小報的攝影記者;他也介紹說,他是新疆大學的應屆畢業生。 他覺得和這姑娘談話很不自在。她身上什麼味兒使他有點手足無措。他有點煩,就劈頭插上一句:「你原來是哪個學校的?」 「女附中,」她微微一笑,「你呢,原來是插隊的吧?」 「嗯,在新疆。聽說過阿勒泰這個地方麼?」 「我原來在北大荒。」她主動說,「我記得,北京學生那會兒不去新疆,都是去山西、陝西、內蒙……」 「我自己跑去的,」他說,他發現自己在和這個姑娘聊天了。她准有事兒要去河底村,他想,她是發愁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不然她不會走到車尾來,她一直避著我。這回是因為實在想找人幫忙,才找我來了。他誠懇地說:「你別擔心,河底村是個好地方。老百姓特好,不會欺負人的。」 她的臉紅了,「我怕那兒沒有招待所,」她小聲說。 「放心,」瞧她臉都紅了,她准還沒有結婚呢。「沒有招待所有店,沒店有生產隊,有老鄉窯洞。」到底是個女的,他想,儘管也去過北大荒。他不禁看了一看眼前這個姑娘,女附中的,只有她們這種北京學生才會穿這種又不起眼又不入俗的女上衣,燙這種好像沒燙過的髮式。 「我想拍幾張新鮮點的黃河照片,」她解釋說,「就上了這趟車。河底村那兒的黃河和無定河相匯,我想可能比壺口啦,風淩渡啦,三門峽啦新鮮點。」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