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八十六


   108

  汽車的喇叭聲,嘹亮清脆,在山梁上響了三道,如是三道電閃,從檯子地上風吹而過。隨著這喇叭聲的第二次催促,婭梅和天元都看到門前通往山梁上的村路,急急忙忙過去了一群又一群的張家營人。當年曾經做了幾十年支書的老人,背上背了一個大包,曬乾的紅辣椒,掙扎著露在包袱外面;當年接替支書做了村長又下臺的老村長,也在那人群中,穿一套褪色的軍衣,扛著從山梁深處買來的中藥,這到洛陽一賣,誰也不知到底能賺多少。余皆還有曾同天元爭過我死你活的大岡,還有小本兒買賣的男人女人,都肩扛手提地從門前過去,有說有笑,也有罵罵咧咧,說急著奔喪似的,我還沒吃完飯就催著上車。這時的日光,也正暖得厲害,從大門望至遠處,滿山滿梁都透明著光色。有幾隻烏鴉在山梁上飛去,好像是山梁上跳動的幾粒黑球。院牆的陰影,已經伸展過來,爬到了黃黃的肚上。有一隻綠肚子蒼蠅,放心大膽地落在黃黃的眼睫上一動不動,而睡著的黃黃,卻是死了似的無動於衷。婭梅把目光由遠漸近地收回來,最後看到的是面如土色的天元的臉。她說你怎麼了,你是不是有病了天元?天元說我不想再在這張家營裡過日子,我同你遠走高飛行不行?

  婭梅說:「到哪兒?」

  天元說:「到省會。」

  婭梅說我就是在省會不能呆了我才回到張家營,我以為滿世界都沒有張家營這塊地方好。她這樣說著,把飯碗從嘴邊端下來。我實話實說吧天元,她說我過膩了都市生活,我有你我後半輩子用不完的錢,你留下來我們在這張家營,安安穩穩過日子,平平靜靜打發後半生。她說眼下我想過山虎和他媳婦那種天老地荒的乾淨日子了。至此,她仿佛把該說的都說了,一片心跡,表白於地,信不信由你是了。也是至此,門口的腳步聲漸漸稀落,天元的臉上,開始流動著淡紅血色。他依然端著大半碗飯,回望著婭梅的臉。

  「你真的是為我才回到張家營的嗎?」

  婭梅和天元正視著。

  「我還為了誰?」

  天元說:「你又結了婚,還生了孩子。孩子死了,迫不得已才想到了張家營,想到了我天元。你回到張家營五天來,我每天都等著把這些說出來,說出來我也就決心留下和你過日子,可我等了五天五夜,問了十次二十次,可你就不肯把實情告訴我。你不把實情告訴我,你如何讓我和你複婚過日子?」

  山梁上又響了催促的喇叭聲,樹頭也又響起了搭車去洛陽、劉城的腳步聲。天元說完這些,如同終於走完了一段路程一樣,回身一望,婭梅終於被他撇脫在了理屈的身後。他的臉上,開始回蕩了反敗為勝的光色,從尷尬的境地跋涉出來後的輕鬆,在他舒展的額門上,變成白亮,同日光匯在一起,在寬大淺皺的額門上跳來跳去。可是,他本來以為他說出這些,她會有猛遇了一場冰雹樣手忙腳亂,會向他求些什麼,說些什麼,及至說完時候,抬頭看她,她卻是平常臉色,如同什麼也沒聽見一樣,只是把目光從他肩上投望過去,像望了一樣少見的風光景色。天元轉過身去一看,才看到劉城的女人,不知何時站到了大門口兒。她穿了一套只有城市人才敢穿在身上的鮮豔紅亮的春裝,立在那兒,被日光一照,實在是光彩奪目得十分可以。油嫩水白的臉色,在門框的影兒裡,呈出淡淡的紅潤,尤其那兩道居然在山梁鄉村也敢濃妝淡抹的嘴唇,紅得如落日的兩束霞光。還有脖子上圍的紗巾,本來是一身三月的桃紅,這紗巾卻猛地成了深綠,綠得仿佛紗巾不是系在脖子,而是掛在天空的一灣綠水,似乎隨時都會化在天空裡邊。她立在大門口兒,不亢不卑的站直身子,手裡提了兩個在省會正十分流行褐紅色的大牛皮箱子,其模樣不像搭便車去往哪兒,倒好像要開始一趟輕鬆愉快的人生旅行。

  婭梅說:「過來坐啊,別站在門口。」

  劉城的女人說:「不坐了,聽說張老師要去洛陽,我來喚他,汽車立馬要走。」

  天元怔怔地站將起來。

  婭梅說:

  「你同這劉城的女人走吧天元。我一看她就是能幹的女人,別讓人家苦苦地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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