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八十五


   107

  眼下,那些蓋了村、鄉、縣,三級遷移戶籍紅印的表格,在天元的口袋裡磨來蹭去,散發出火一樣的熱燙,炙烤得他渾身沒有自在。照日期所限,再有兩天不去洛陽交辦這些表格,它將成為幾頁廢紙,和劉城女人商議的新的遠離鄉村的生活,將會成為幾句空話,劉城的女人,將會使他最終也同婭梅無法生存於都市一樣,無法存在於鄉土社會之中。

  天元端著酸漿飯碗,一面不知所措,一面為昨夜被劉城的女人的又一次引誘追悔莫及,愧痛不止,感到羞恥如漫山遍野的黃天厚土,將他埋得嚴嚴實實,再也找不到自己有半點純淨。他弄不明白,自己五十二歲的男人,居然會那麼脆弱,那麼沒有幾十年修煉的道德。在那溶溶白光之中,在婭梅為自己留下了大門時候,在劉城女人果然跪下時候,他便又一次被劉城女人氾濫的情愛,淹沒得窒息了過去。被劉城女人所逼,不得不答應立馬離開張家營了。

  劉城的女人是天將亮時離了這檯子地的新宅。一夜狂風亂雨的情愛,把天元澆得昏頭昏腦,她雪白柔嫩燦爛了女人光輝的劉城女人才有的身子,烈火一樣烤焦了他全部身心。瘋狂的時候,她說張老師我一輩只對你一個人好,你信不信張老師?他懷疑她是昏頭亂說,可他卻說我信的,現在我一點不懷疑。

  她說:「你把我帶走張老師。」

  他說:「我倆一塊到洛陽去。」

  她說:「我半天也在這山窩呆不下去了,我一定得到洛陽去,這兒所有的人看我就像看著一條狗。」

  他說。「鄉村就這樣,你自小也是鄉村的人。」

  就是因為是鄉村的,我們才要往外走。她把她作為女人的全部柔情,赤裸裸地捧出來,拱手奉獻給寄以希望的男人說,到洛陽我們做生意,不出三年我給你生個孩娃不說,還讓生意雪球一樣滾大著。她說到洛陽你做人家的家庭教師,我先擺個水果攤,或者推個模仿金銀首飾的小車兒。等生意大了,我們開個真的首飾店。我爹是劉城最有名首飾匠,到那時,我們有我們用不完的錢,買套自己的房子,你教自己的孩子讀書識字,我管著首飾店。她說我們不請別的雇人,一個首飾店和一攤子家務,我三下五下都幹了,你閑下來就讀書。晚上我們親親熱熱,你讓我怎樣我就怎樣。我侍候你一輩子,把你養得結結實實,過一種在鄉村一輩子也過不了一天的快活日子。劉城的女人這樣說時,他們已經被彼此的情愛之火,將對方燒得不知所措。一團黑暗裡,他們卻看到了金燦燦的亮色。那當兒,不要說一同去都市謀求一種與鄉土社會完全不同的日子,就是說一同上山下海,走入深淵,是誰也不會有絲毫猶豫。直至天將亮時,窗子掛了淡薄光色,如同昨夜的月光還殘存其上,他們還在喘息之後,又有了一次瘋顛,又一次海誓山盟。及至到了精疲力盡,她必須離開時候,不得不從床上下來,穿著衣服,她說:

  「張老師,我回家準備東西了。」

  他盯著她一下比一下遮嚴的身子,如同望著越來越被雲彩遮去的月色潔淨的光華。

  「去吧,吃過午飯到村頭搭去洛陽的汽車,對人就說是回劉城走走娘家。」

  「你呢?」

  「管不了那麼多啦,留婭梅在這,我和你一塊到洛陽去。」

  婭梅已經喝完了一碗酸漿麵條,回灶房盛第二碗時,她聽到村頭有淩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大喚大叫的吆喝聲。灶房是新房偏旁的小客房,由於窗子嫌小,又背向朝陽,房裡光線微弱暗淡,猛然從日光中走將進來,如同突然走入了黃昏的光色之中。就在這猛然之中,婭梅看到婆婆端端地坐在灶房一角,頭髮枯白,臉色蒼黃,老淚縱橫。婆婆說婭梅,天元怕不會留在張家營了,他過不慣了這張家營的日子,是婆婆我對不起你,讓你火車汽車,上上下下,在十五年之後又回到張家營來,卻白白跑了一趟。婭梅端碗怔在突然進入的昏暗裡邊,臉上半驚半疑地望著婆婆說,我只望你給我說句實情,告訴我天元他究竟為啥不願和我複婚,我也就心裡踏實了。

  婆婆說:「是他不好,他有了個劉城的女人。」

  婭梅說:「怪不得他,若如此我也是攔擋不了。」

  婆婆說:「你回省會去吧。」

  婭梅說:「省會將我逼了出來,我已不想回了。」

  婆婆說:「若願意,我把你、天元、黃黃都帶到那邊去。我們和強強一塊,還是一戶好端端的完完整整的家。」

  婭梅說:「天元呢?」

  婆婆說:「由不得他,有我去說。」

  很長時間以來,婆婆在婭梅面前出現,都沒有這次的面容清晰,她連婆婆臉上的老年金斑都看得一清二楚,如同夜晚揚頭去看天上離地面最近的幾顆星星。還有婆婆的聲音,略微沙啞,如喉嚨裡卡了什麼,且那哀傷的語氣裡,有陰黑淡淡的一股涼氣,極如深夜風高的胡同裡,吹出的涼嗖嗖的一股捕捉不住的風。說完了,婆婆便走了。離開那個竹編的北方農村時興的又低又矮的凳子時,那凳子發出了細微尖利的幾下吱嘎的響聲,婆婆便就不見了,仿佛在你面前轉眼即失的一道人影。

  婭梅從灶房盛飯出來,從天元身邊過去,看到他初盛的一碗酸醬麵條,還才吃了三分之一,所餘的大半碗,在碗裡成了粘粘稠稠一團,她說你怎麼不吃?他說我不太想吃。然後又說,婭梅你想留下,到底是隨便說說,還是下了死心?

  她說:「說過幾遍了,我是下了死心。」

  就在這個時候,檯子地上響起了一個男人的高喚,到劉城和洛陽去的快些吃飯,快些收拾行李嘍——我馬上就要走啦!是司機的催促。司機的高叫粗重響亮咋咋喳喳,如同從半空折斷落下的樹枝竹竿,一根一根的嗓音,都砸在了天元的臉上。立馬,他的臉蒼白起來,碗在手裡也微微地抖。不消說,躲不開的行將發生的一切,隨著司機的高叫和村人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迫近到了眼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