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八十七


   109

  劉城的女人依然在門口站著,紅豔豔如一輪不落的太陽。婭梅和天元誰也沒有將碗裡的酸飯吃完。去黃黃身邊倒飯喂黃黃的時候,連叫幾聲,黃黃卻依舊地沒有一動,用腳輕輕踢了一下,仿佛是踢著一根空枯的木頭,心裡一驚,拿手摸了方知,原來被日光曬了半天,黃黃的身子還是涼涼如一塊寒冰。這時也才知道,黃黃已經果真死了。壽終正寢。

  隨著黃黃的無疾而終,婭梅和天元對望一眼,在驚奇恍惚之間,兩個人一同跟著老人到了另外一個境界。新的世界,卻都是老的面容,使人覺到,那面世界遺棄的,都被這邊撿將起來,如獲至寶,奉若神明,規規正正組合著一種古樸、全新的生活。這一天春日正溫,二月李白,三月桃紅,在這初春的二三月之間,天元一家張羅著給兒子強強成家立業。事情也是想像不到,轉眼之間,強強已經長得人高馬大,除了略嫌瘦削以外,說起來也是十分標緻,濃眉大眼,高挺鼻樑,及至強強走來稱爹叫娘時候,天元和婭梅都不敢答應。然而掐指一算,不也是嘛,一別達十五年之久,孩子已經二十多歲,早就到了成家時候。若父母早些過來撐著家裡門面,也許孫子都正抱在了懷裡。強強的媳婦,婭梅曾謀過一面,總的說來,除略嫌土氣一些,各方各面,都還比較滿意。娶親的儀式,完全是祖先留下的一套習俗。一早的天亮時分,男方家裡去了一乘轎子,一群接客,吹著嗩呐,放著鞭炮,到女方家裡接人去了。至太陽高起,山坡上黃爽爽透明起來,對面山梁上隱約傳來了《百鳥朝鳳》那千百年來,一承不變的喜慶樂律。嘀嘀嗒嗒,陰陽有致,既清純激越,妙音美韻,旋律動人,又委婉迤邐,曲折連綿,帶著一絲淒情傷感。同是一曲民樂,原來這邊那邊,吹奏起來卻是兩種意味。隨著響器班由遠至近的吹奏,鞭炮聲也由稀漸濃,砰砰啪啪,炸得滿世界轟鳴。村裡那些天元和婭梅還有些陌生的孩娃,這時候,激動得歡蹦亂跳,在門口蜂來蝶去,吵吵嚷嚷,說說鬧鬧,憑空多添了幾分吉慶的喜悅。望著這些半大的孩子,婭梅說我一個也不認識了。天元說,你怎麼就會認識,離開張家營一走就是十餘年。有一個孩娃在門口放炮,炸著了手指哇哇大哭,天元便指著他說,這是三嬸家孫子,那年在崖上拾柴,摔下死了,你看轉眼就這麼大了。二嬸是婭梅極其熟悉的,她過去將那孩娃抱來,哄了再哄,又給他一把糖吃,孩娃才上了哭聲。孩娃的肩上,挎了一個手縫書包,天元從中取出一本,是小學第五冊語文。翻開一看,原來和那邊的書本大致一樣,只多了幾則寓言故事。打開書本第九十一面,有則寓言叫《人的誕生》,仔細讀了一遍,和那邊關於人的起源說法,有天壤之別,大不一樣。大意是說,人是由動物轉化而來,山老虎是動物之王。所以由山虎轉化為狐狸,由狐狸轉化為豹子,由豹子轉化為狗和貓,最終才成為其人。說轉化為狐狸,是為了吸取狐狸的智慧。轉化為豹子,是為了吸取豹子的勇敢。轉化為狗,是為了吸取狗的忠誠。轉化為貓,是為了吸取貓對真假、醜惡之辨別能力。從而,人就有了一切之美德,就最終成了人。寓言的最後,說山梁上人們最早的祖先由此而來,因此祖先就取名叫山虎。天元覺得這寓言居然同《歡樂家園》有著暗連,驚奇十分,又覺荒唐可笑,就把書本遞給了婭梅。婭梅正看時,大門口突然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鞭炮、嗩呐,和孩娃們叫嚷的新娘子來了的高呼。接下,從門外進來了婚禮大司儀,他左肩右攜,套一個一作寬的紅綢布圈兒,很像那邊人世的廣告小姐或什麼禮賓人物。他進來不由分說,把強強拉到一邊,把強強的奶奶按在院子正椅上,說這是上祖之位,把婭梅和天元按在老人面前,稍低一些的位上,說這是父母之位。然後對著滿院的人喚:

  「新娘子馬上就到,各位都按我說的準備——」

  婭梅總覺得這司儀有些面熟。天元趴在她的耳朵上說。這是張家營老村長的哥,因為愛吃狗肉,幾年前得了狂犬病,就到了這邊。於是,婭梅想起了她在張家營時,那個開藥店的醫生。想起了年輕時死在白果樹山監獄的狐狸,想起了十年前死去的家父,想起了幾個月前一出世便死了的又一個兒子。這時候稍稍有些悲哀,也有些慶倖,沒想到都還可以見到他們。回身問端坐的婆婆,說你到這邊早些,見沒見過狐狸?婆婆說沒有見過,怕狐狸早回省會去了。說那邊的人已經到了這邊,各回各的老家裡去,同村的還是同村,同鄉的還是同鄉。正這樣悄聲說對,大門口鞭炮轟鳴,人聲鼎沸,熱鬧得無以形容。

  原來新娘子到了。

  和婭梅嫁往張家營時一樣,新娘子被攙下八人抬轎,進行了一系列過門檻、跳火盆、踩紅布、丟餃子、抓紅棗、嘴吐棗籽,一拜天神,二拜奶奶、父母,夫妻交拜,跪入洞房等儀式,最後開始了婚宴的大吃大喝。

  如此整整三天三夜熱鬧不息,方興未艾,整個村莊都為又一樁婚事慶典恭賀。單各家送的禮品,如紅布、衣裳、枕頭、被面、單子等等,一些鄉土社會禮俗上常見的東西,整整碼滿一個屋子。直到七天之後,這如火如茶。大轟大嗡的熱鬧才算減弱。該下地的下地走了,該讀書的上學去了,該忙家務的在家裡手腳不停。到了這時候,人們才想到因為手忙腳亂,卻忘記了黃的吃喝。跪到狗窩一看,黃一到這邊,腿也好了,眼也明瞭,窩邊的槽裡,有吃不完的婚宴酒菜,說起來它倒精神得不錯。

  隨著春去秋來,荏苒的光陰,日子流水般地淌失。吃飯時候,兒媳婦將燒好的飯菜端到桌上。吃完了飯,天元和強強下田去了。兒媳收拾一應家務雜事,婆婆有一搭無一搭地做些針線。婭梅無事可做,就到山梁上隨便走走,回憶一些過去的往事,去看望一些過去的舊地熟人,也幫天元和強強幹些可幹可不幹的農活。這樣到了來年之春,眼見得兒媳的肚子一日挺似一日。再到夏末時候,兒媳就生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小子。她也就終於做了奶奶、天元做了爺爺,不消說婆婆自然成了老奶。

  四世同堂的日子,風平浪靜地朝前走去,一路上和和睦睦,沿途充滿鄉土社會的田園情調,使整個山梁上的村落百姓,都倍加關注,稱羨不已。這叫虎子的孫兒,一日日爬在奶奶的背上長了起來。至兩歲,天元開始教他認字讀書,方三歲,已經熟背了那則動物之人源的寓言故事,實在是聰敏得十二分可以,滿含了一家人未來的世紀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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