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八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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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回到中午十二點多的時間裡來,天元聽見一聲門響,睜開眼睛,婭梅已經走進院裡。午時的陽光,金燦燦地在她臉上照出一種年華方富的顏色,淺淡紅潤。若不是昨夜總以為天元會去老房找她,被情愛的激動和失望弄得一夜未眠,她是看去比現在的年貌少小許多。也許這就是都市的本來特徵——總讓人看去比實際年齡少了一些。而鄉土社會,這一點則恰恰相反。比如天元,一眼看去雖然不是十分老相,但決然不會有人說他不是五十歲的人。至多,人家說他不算老的,和你實際年齡一樣。 「你可真能睡」,天元說,「睡到了午飯的時候。」 婭梅沒有自嘲自責,也沒有什麼難為情的。 「你說你晚上去同我有話說,我等你一夜。」 天元反倒有些自責起來,覺得實則是自己的懦弱欺騙了婭梅的感情。說起來,昨晚吃過夜飯,送走幾位來看婭梅的鄰人,天已十分大黑。村街上響起了做娘的喚娃回去睡覺的叫聲。那時候,他們二人坐在新房,一個床上,一個凳上。該問的問了,該說的說了,要在往日,這時間也就是上床睡覺時間。可話又說回來,畢竟都是年過半百之人,對床上的事情,也都吃盡了苦頭。那種所謂的理智,實則是一種對情感的壓抑。從生理學上去講,這個年齡,事實上更需要和風細雨的恩愛。就婭梅的回來,無論母親借助亡靈來去方便的條件,到省會去看到了婭梅多少難以啟齒之事,但那到底都是人生的破綻和命運的漏洞。今天,她能千里迢迢回到這鄉土社會,不能說她是對人生的頓悟,例至少可以說,到了這個發達年月,她對遺落的鄉村的純樸和你天元的情感,開始了真正的追憶和懷念。天元知道,她回到你的身邊,她也就做完了她該付出的努力。剩餘的,也就是你天元的事情,只要你對她提出要求,或有所暗示,她將都不會加以拒絕。可是,婭梅坐過的地方,也正是劉城的女人每夜到來,要坐的那個地方。他想向她說些什麼,或者索性過去,將燈熄了,行將所欲之事,至少給她一些男人的溫存。然而,每當他這樣想時,劉城的女人,就橫在了他們之間。就在婭梅回來的前一夜,那女人還乘著夜深人靜,過來坐在他的床邊,說你去洛陽一走就是年半,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就能熬住。他說你走吧,婭梅明天就要回來。 「婭梅是誰?」 「我先前的女人。」 「比我好嗎?」 「至少不是為了錢來找我。」 劉城的女人從床上站起來,說張老師,你也太那個一些了,我要你一點錢也不是說就對你沒有感情,至少在張家營,在整個老虎梁,你最有文化、最有見識,也最衛生、最能體貼女人。要純粹是為了錢,我可以回劉城和外國人睡。那裡來投資的外國人,一見我沒有眼不直的。說實話,你把我當成破鞋也好,反正除了你們張家營人,到劉城看看,有幾個女人不從外國人那兒掙錢?更不要說洛陽、省會和南方了。其實,類似的事情,不要說張老師早有耳聞,就是在劉城,見到十七八歲的劉城姑娘,大白天挎著外國人的胳膊,走進外國人包的房間裡去,也並不是一次兩次。劉城一些女人所操賣的特有的經營行當,國家是不允許的,但在外國人眼裡,卻是不可或缺的一樣名物,被洋人讚賞備至。這一點,他離開鄉土社會,到都市里生活了一年多,照說已看得習慣,知道政府一些部門和生意場上大張宴席,談判巨額買賣,少不了要借重於酒和她們。然落到自己頭上,卻是無法容忍了。他弄不明白,劉城的女人,也是學過許多課程,讀過不少書籍,僅小自己十餘歲,可談起這類事情,卻那樣家常便飯,沒有她講不出的道理。其理由,不就是她是劉城人嗎。不就是因為劉城突然暴發的經濟振興嗎。沿著這樣的邏輯推斷下去,省會又該怎樣?婭梅本身又在商業中心生存,且成就了一番事業,她又該如何,不說她一定像劉城女人那樣的人,但母親親眼所見,到底還是事實。可惜,母親死了十餘年,對自己說的一切,自己可以千真萬確地深信不疑,但卻不能以一個亡靈之言,進一步去詢問人家。然而,這一些東西,卻又時時地阻礙著他情潮的漲落,使他無法不顧一切地去同她有一場恩愛。 「不早了吧,」他說。 「那就睡吧,」她站了起來。 「明天村裡有車去洛陽。」 「你想搭便車走?」 「你回來一趟不容易,」他說,「怎樣我也得在張家營陪你。」 婭梅終於還是離開那床鋪,又離開那個屋子。按說,五十歲的年齡,對有些事情她該顯得幾分冷淡,但到底他們之間,有過十餘年的恩愛,現在又各自獨身,同在一間屋裡。讓他像久別的年輕夫妻一樣瘋狂起來,也是不合情理,且自己也會經受不起。但如現在他臉上的無動於衷,也使她感到失望至極。她走在院裡,望瞭望頭頂的水色月光,有意地說,想走你明天走吧,我回來也不單單是看你,還要看孩子、婆婆,和張家營子,有空了再到白果樹去一趟,還想看看狐狸的孤魂。 他本來出門送她,聽她這麼一說,忽然感到自己的冷淡,實則過了界限。站在她身後的溶溶月光之中,看見原來母親立在新房的窗戶下,不消說母親是夜晚回來,一直立在窗外。母親的臉上,是冰涼的蒼白,眉頭緊緊團成一個皺兒。他生怕母親突然開口說話,或走將出來,把婭梅嚇得哇哇大叫。於是,緊走幾步,大聲對婭梅說: 「你先走吧,我一會到你屋裡找你。」 她問:「有事?」 他說:「我有話要說。」 她說:「現在說吧,都大半夜了。」 他說:「半夜就半夜吧,你要不趕我,我就住在你那邊。」 她忽然扭頭看他,卻看見窗臺邊有一影人兒極像婆婆,正期期盼盼地盯著她看。你就來吧,她一邊望著婆婆的身影,一邊望著立在月光中有些枯槁的天元,說我不閂門,早晚等著你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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