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八十三


   105

  「你昨晚怎麼沒去?」

  「昨天忽然有些頭暈。」

  天元這樣搪塞婭梅的問話,說後又覺不妥,補了一句,說我去了,路上碰見了熟人,怕人家說長道短,到半路便又回來了。這樣說完,開始去灶房舀飯。揭開鍋蓋,酸漿麵條已經問得又粘又稠。而鄉下的這類地方風味,要的也正是粘稠。聞到這又酸又香的氣息,婭梅就跟進灶房裡來,說了一些誠心的誇讚,話意中對天元不滅的愛情,天元也聽得十二分明白。她說好香呵天元,能經常吃上一頓才好。其實,後邊她期望他能說你想吃你就常住到鄉下來。可是,他只笑笑,說想吃就多吃一碗。而在心裡,又忽然對自己的操行和劉城的女人有了幾分怨恨。若不是劉城的女人,自己昨夜同婭梅住在了一起,那行將發生之事,會完全是另外一種命運和結局。

  在老房的門前,昨夜的月光被一棵槐樹貪戀地收走了一片,投下的只是一團團搖曳的虛影。本來,夜深人靜,月光如水,對面山梁上的小李莊裡,有幾家燈火若明若暗。張家營歇息在春夏之間的清淡寡靜之中。散落在各處的瓦舍青堂,都有一股新房的怪味,和著時下季節的清新,組成一股襲人心肺的氣息。從村街上輕腳走過,各家的門都嚴嚴閂著,窗上不見燈光。唯村子中央,自家的老宅裡,婭梅還亮了一盞燈光,映動在一窗紙上。猶豫不決時候,母親從婭梅的床邊走來,說去吧天元,她在等你。這也就終於決心去了。當看見一窗燈光時候,心也隨著燈光急劇跳動起來。十餘年的夫妻,十餘年的恩愛,一朝分手,就是十五年之久。而今她終於回來,也可見自己在人生中多麼富有。走近那老宅的當兒,他曾經惶惑,十五年不在一起,彼此都又經過別的男女之愛。那時候躺在一張床上,都那麼年輕,火燒火燎的情感,逼迫彼此做出多麼的荒唐之舉,也都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不僅不感到羞恥,而且感到生活的美滿和充實,有許多田園風光中的野情詩意。而今,十五年過去,世紀的日曆又掀了新的一頁,再次躺到一起,實則不知是什麼滋味,也許彼此都會感到羞愧,感到對往日情感的抽汙?但是,她既等著,你既出來,那也就索性沿著情感朝前去吧,是坑是崖、是火是海,有先前彼此的情愛為基礎,大約都不會使人落下什麼慘狀。

  到了門口,走進槐影下面,要推門時候,從樹後卻走出一個人來。

  「張老師。」

  居然是劉城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大紅布衫,在月光裡如一潭深綠的水。

  「你咋在這?」

  「我等你。等了你五個夜晚。」

  「我倆中間已經一乾二淨了。」

  「沒有。」

  她從口袋忽然掏出一樣東西,用信封裝了,平平展展,結結實實,如一塊縮小的磚頭。我把這錢給你,劉城的女人說,省得你老說我和你睡是為了錢財,說我們劉城的女人都是破爛。這樣說著,她果真把那一疊磚似的錢塞回天元手裡。然後退了半步,離天元一步遠近,借著走去的樹影所帶來的月光,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

  她說:「那錢一分不少,你點個數兒。」

  他問:「你想幹啥?」

  她說:「我想和你結婚。」

  她這樣說時,一臉月白色的深思熟慮,既無涼風嗖嗖的冷靜,也無如火如荼的熱情,除了鼓脹的胸脯起伏不止以外,話是不顫不抖,就仿佛你去劉城趕集,她想與你一路同行一樣,叫人懷疑,那胸脯山脈移動似的起伏,不說完全是佯裝出來,但一半的真誠,怕是不會有的。

  他說:「你瘋了!錢不夠下年回來我再給你。」

  她說:「我不瘋。我不要錢,就要和你結婚。」

  他問:「你知道我五十多歲了,啞巴向我叫叔。」

  我不管那些,她說我在這候了五夜,我想著你不來找這女人就是你對她沒有意思了,可今夜你到底還是來了。你沒有忘掉她。你沒有忘掉她,你和我睡時你又口口聲聲說我這好那好。你是在哄騙我張老師。我和啞巴睡覺他只會做事不會說話,只有和你躺在一張床上我才想要什麼有什麼,想聽什麼有什麼。我要和你結婚。這城裡的女人大我十多歲。她除了家是省會的,別的哪兒都不如我。我知道你的戶口已經遷到洛陽了,結了婚你把我戶口也遷到洛陽去,我決不再找別的男人,對你一心一意。我保證還能給你再生一個孩娃。在劉城時我家開旅店生意。就是因為旅店生意我原來的男人才被抓走了,我才屈身嫁到張家營,嫁這麼一個啞巴。給你說張老師,我過不了張家營這和十幾年前、幾十年前一模一樣的老日子,吃飯、種地、睡覺;睡覺、種地、吃飯。天天就是這三樣事情。再多就是擔著青菜、蘋果、雞蛋,到城裡做個小本買賣,也只會賣個青菜、蘋果、雞蛋。老村長家最有錢,也不就是一年四季燒幾窯磚。我瞧不起你們張家營,蓋三間新房,有幾個零用小錢,以後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我把啞巴甩了。咱倆結婚張老師,我敢跪下向你保證不和別的男人來往。你把我帶到洛陽去。我可以開飯館、包餃子、賣醬菜,還可以賣手推車上亂七八糟的雜誌和亂七八糟賺錢的書。咱兩個自己打天下,可以在洛陽打出一塊地盤來。我都聽說了,你在洛陽給人家教書的女主人是寡婦,是戲於,長得並不好。我是女人我知道,她肯定是風月場上的人。你給我錢時我都算過了。你欠村長家那麼一大筆,去洛陽一年還清了,還又給我這一大筆。你這錢是哪來的?工資是積存不了這麼多。不消說是洛陽那女人給你的。她憑什麼給你這麼多的錢?不就是因為她年紀大了,又顧及名聲,才雇你這麼一個男人在家裡。你把我帶走張老師,和婭梅、和洛陽那女人誰都不來往,我死心踏地和你過,咱倆一塊出去打天下……真的張老師,我敢跪下保證我死也不再和別人來往了,你把我帶到洛陽去,我死心塌地和你過日子,為你賺錢做生意。我不願意讓你和我睡了又給別的女人睡,我只要你和我一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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