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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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劉城的女人胸脯起伏著說,我送到門上你也不要,原先和我在一塊的熱乎勁兒,現在是一星半點也沒了,鬧半天是有省會的女人立馬要來哩。快去接吧,我以為多年輕漂亮,原來不過是半老徐娘。劉城的女人這樣說著,並不怎樣嫉妒婭梅的到來,似乎反倒為發現婭梅已經年過半百而幸災樂禍。她看著張老師那張將信將疑、半癡半呆的臉,又說你快去接她吧,已經到了梁上,老夫老妻了,十餘年不見,好好熱呵熱呵,看看是和她睡著受活,還是和我睡著受活。說到這裡,劉城的女人就轉身走了,臀部上的肉,掛在扭轉的腰肢上,仿佛是隱藏著急於出籠的兩隻動物,將她飄飄揚揚的裙子,頂撞得嗦嗦發抖。張老師望著她的身影,似乎是望著一隻尋釁鬧事的虎狼,既痛惡厭棄,又無奈她何。他把她看成邪惡的象徵,以為是上蒼專意從城裡派她來對自己的懲罰。然而,從實際的角度去說,這個時候,他除了對自己做過的事情的後悔,並不是對自己多麼仇恨。至於說亂倫和道德什麼,也無非是為了拒絕說說而已,談到這兩方面給他帶來了多少痛苦,那倒不是怎樣嚴重。不過原來,從一開始的媾合,他總誤她是對他有著情感,或者說,是被《歡樂家園》所動,才使她那麼放心大膽,無所顧忌。及至她向他要錢時候,商量睡一次的價格時候,他才豁然開朗,那所謂的情感,一開始也就空空蕩蕩,如果確真有那麼一絲半點,那一絲半點的本身,也被時下的社會弄得裂痕累累了。那一夜,他獨自許久地坐在院裡,溶溶月光明潔如水樣澆著他的身子。龍鍾老態的黃黃臥在他的身邊,他一下一下摸著黃黃的頭,清涼的淚水身不由己地漫浸出來。黃黃已經活了三十個年頭,身上的毛,脫落時如被秋風橫掃一樣,然要再生,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如春時的草坡。它的毛已經很是稀疏,摸著它沒毛的頭皮時,張老師摸到了自己五十歲的年齡,心裡不僅微微一抖。在這樣一個歲數,被劉城的女人玩弄之後,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蠢笨和對時勢的害怕。他說劉城的女人,原來你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劉城的女人氣憤驚愕的望著他,如同望著搶了她的東西又反倒說她是賊的人樣。張老師,她說,你怎麼這樣說我,我和你睡了,問你要些錢,又不坑你騙你,而且你怕人知道我就不讓人知道,到頭來你還罵我,分明是你不講理了嘛。又說: 「張老師,你去買人家東西不會不給錢吧。」 「我買啥兒了?」 「快樂。」 「你真是賣身子的女人?」 「隨你怎麼說。」 「你們劉城的女人都這樣。」 「滿世界的女人都這樣。」 面對這樣的女人,他也是道理上窮窮白白,何況又是這樣一件事情,他知道,母親那時候,肯定躲在哪兒聽著看著。他委實,生怕母親突然站到他們面前。他想打她一個耳光,說滾吧劉城的女人!可他這一生中,又從未打過誰。又知道,劉城的女人這種與鄉下時俗分道揚鐮的氣勢和理論,也是在社會上到處可以講通並得以理解,就是這新世紀的鄉土社會之中,年輕男女不說大加贊許,至少也是可以默認的。他想讓她即刻離開自己,離開還蘊含了她一身向香的床鋪,永遠不再踏進這新房半步。他便強拿出一副男人的作派,說你要多少錢你說吧,從此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這爛女人。 「你隨便給張老師,要是沒錢我就不要。」 他說:「你說個數,沒錢我去給你掙。」 她說:「我經見過的男人不少,張老師,和你一塊我最受活,日後啞巴不在家時我還要來,我不想得罪你。你想給多少你給多少,沒有了以後還我也行。」 這是劉城的女人離開床前時說的最後幾句話,張老師當時並不感到多麼可怕,可在溶溶月光之中,靜默著,回想起來,倒是不寒而慄了。不消說,劉城的女人敢做敢為,是說來就要來的,且你不給她一筆錢去,她便更有來的理由。如此,便不能不到洛陽去了,辭掉學校的教師,去寄人之下教私人的學生。就是沒有和劉城女人這場風波,你也不是沒有動過去的念頭。不去,蓋房的這筆大債如何能還?那時候沒去,是因為對張家營的留戀,這時候不去,便是對劉城這爛女人的留戀了。那就去吧,只能如此了。人生的漏洞,也許只能用躲開才能堵上。不要說劉城女人對你的逼迫,就是村長家那筆債務的高息,也在一日日滾大逼近著,難道說還能繼續風平浪靜地生活在張家營的環境之中? 也就去了。將教師的位置和到來的轉正指標,拱手讓給了別人。以為自己離開學校,會使村人惋惜吃驚,沒料到村人誰見了都說: 「去吧,掙些錢回來,呆在這山梁幹啥。」 走了。中間回來一次,還了村長家三分有一的債息,也給了劉城女人一筆。錢是在村頭給的,冬天的北風呼嘯得山響穀鳴,村人都貓在家裡烤火。他從村長家出來,獨自靜靜地走著,忽然聽到身後有緊隨的腳步,回身一看,是劉城的女人,穿一件純毛的紅色大衣,一團火樣朝她燒來。他朝四下望望,冷她一眼,說: 「跟著我討債?」 「有了你就給,」她說:「沒有拉倒。」 他給了她一疊兒,她數了數,裝進口袋,他說少不少?很有幾分瞧不起這女人的模樣。沒想到女人一樣瞧不起他,說以為你去洛陽掙了多少錢呢,也就是掙一個保姆的工資。說完這些,女人車轉身子,又一團火球樣滾進了冬天的村街上,滾進了一棟樓房的門樓裡。他盯著她暖暖洋洋走去的火身子,愣在村頭一動不動,冷丁兒後悔給她錢時說過的話和給她火樣的臉上注上去的一眼冷光。這時候,他聽到母親從遙遠的地方對他說: 「貓兒,找個女人結婚吧。」 98 跟著劉城的女人緊走幾步,追她到村口時候,果然見婭梅已經進村,正和村人在村口相互辨認,問候。彼此說些胖了、瘦了、顯老了、你還年輕那種一見如故的話。他看見她時,緊走了幾步,可到了人群邊上,又冷丁兒收了腳步,想起她不僅僅是來看離婚十五年的丈夫,還是來看張家營人,張家營村。確切說,她是脫開都市,到這舊地尋找一絲甯安。於是,他站在人群外面不動了,看著她像看著一位和人人都熟的客人。那當兒,太陽西沉,村口是一地淺黃淺紅的光色,這光色和她的興奮溶在一塊,在她臉上跳來跳去,很像了縣劇團唱新戲時舞臺上旋轉的燈光。她穿了針織的春裝,淡灰淡白,既樸素又大方,不留心會以為是她隨便穿套衣服便來了,可稍微留神也就知道,這是她著意的打扮。她不想把都市的豪華帶進這鄉土社會裡,也不想把都市的淪落帶進張家營。淺灰淺白是否正合了她當時心境,當時的張老師絲毫未怒。他站著望她,她也站著望他。他們彼此對望那一刻,是一陣突來的安靜,連落日的聲音,都隱隱約約,吱吱有聲地從西山梁上傳了過來。之後,他先從怔中醒來。 他說:「來了?」 她說:「來了。」 他說:「顛了一路,回家洗洗。」 她說:「從劉城坐車,倒很方便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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