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七十四


   96

  事情若是僅此也就罷了,大不了落一聲一失足成千古之恨而已。可是,張老師沒有料到,完了事情以後,她赤條條地躺在床上,說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言語,忽然使張老師無地自容起來。她說張老師你到底年紀大了,沒有啞巴的身體好,可和你做那事情我能說話,和啞巴說啥他都聽不見,比起來你還是比他強些。這樣說時,她心滿意足,臉上是日常的快樂和幸福,並沒有像他那樣對突然邂逅的情愛,懷著無限的恐慌和感激。夏天的星夜,在窗外燦爛得十二分耀眼,星光月光,在窗上明明亮亮例如一塊冰了。天元心裡燙得厲害,仿佛一鍋開水煮得他渾身發抖,直到望了窗上的明亮,才感到稍微的平靜,且這一平靜,剛才的大汗淋漓,驟然之間,成了滿身的雨滴,整個兒人樣,如同從歹毒的烈日下跳進了刺骨的冷水。他了了草草抓起下衣穿在身上,光著膀子坐在床頭,用雙手揪著自己的頭髮不言不語。有風從窗口擠進來,涼蔭蔭地在屋裡走動,他感到那風一絲一絲地從他身上刮著,很像一條條冰涼的青蛇在他身上緩慢地爬動,在尋找突然吐出毒舌的部位。他冷丁兒打了個哆嗦,一股悔恨便鑽入他的骨髓,蟲子樣咬著朝前鑽去,直鑽到他的心深之處。

  她說:「張老師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滿意?」

  他聽她那熱乎乎又粘又稠的話音,仿佛是從地下鑽了出來,又陰又冷。事實上她說得十分體貼,可他覺得實則尖刻。他竭力想避開她的肉體存在一會。他感到她雪白鬆軟的身子,正如一個幽靈,在慢慢把他引向深淵。他把目光擱到窗子的明亮上不動,藉以立馬恢復自己一團亂麻的意識,在內心深處,展現一下自己一生的經歷。他想到幾天之前,曾經有人來介紹他到洛陽做人家子女的家庭教師,說月薪甚高,不要一年,就可以把他蓋房的欠債,一筆了之。可那時他沒去。沒去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自己是五十歲的人,已經懶得那些人生的奔簸。與其在過了五十以後到不適宜的都市寄人籬下,倒不如在這生於斯長於斯的鄉下了此殘生。可是,那時要隨人去了也就好了。他把目光從窗櫺的冷光上收回來,硬邦邦地放在她散著熱氣香味的身子上,粗糙地說:

  「你把衣服穿起來。」

  她坐起穿著衣服。

  「我看你有些怕了,」她說:「我不會讓人知道。」

  他把床頭的裙子給她。

  「以後你別這樣了,」他說,「我做叔的對不起你和啞巴。」

  她毅然地擺過頭來盯著他。

  「什麼叔啊侄的,無非上一個祖墳罷啦!」

  他勾下頭去。

  「無論如何是一個張字掰不開的。」

  老腦筋,她穿好衣服,跳下床去系著扣子,動作輕捷得委實不像她那個年齡的作派。她說你睜眼看著這社會都到了哪個年月,你還像過在上一世紀似的。不要說人家南方,就是北方的城市、縣城、集鎮,也找不到你這樣的呆子,也找不到像你們張家營幾十年一成不變的村莊。她跺了跺腳,把剛才急於上床時踩在鞋上的土灰跺掉,又撩了一把額上的頭髮,說張老師你別不像男人,這張家營就你文化深,你再想不開這樣的事,張家營也太深山老窩了。啞巴明天還不回來,你給我留個門,到時我過來。說完,她便轉身走了。天元喚著說你明天千萬別過來。可她既不回話,又不扭頭,嘩一聲打開屋門,便踏進了院落的月光裡。她的腳步聲如踩在水中一樣,將月光蹚得零零落落。她走了,他便猛地感到一絲空虛和幾分畏懼。仿佛她把他推向了陰暗的森林之中,預感到那行將發生的事情就在眼前。

  熄了燈去,躺在黑暗的深處,如同躺在一副棺材裡。(外的黃黃,這時也從村裡晃蕩回來。在院裡哼嘰幾聲,回到窩裡去了。他在床上,目盯著一片幽暗,輾輾轉轉,不能入睡,直至天將亮時,要睡時母親又從那邊走了回來,說她看見村裡新娶那個劉城的蕩婦,從家裡走了出去,問天元她是不是來了家裡。天元望著母親一臉的疑惑和怒惱,想說她不過是來這兒坐坐。可不等話說出口,母親便一個耳光摑了上來,說你個不要臉的兒子,五十歲的人了,竟還敢這樣傷風敗俗!既如此不見骨氣,人家先前一個個給你介紹媳婦,為何都一口回絕,模樣兒還真的和你戀著灰梅似的。

  「你說,」母親吼道,「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決計第二天將劉城的女人拒之門外,懷著仟悔的良好心理,捱到第二天夜裡,本來將大門閂上也就是了,可又沒閂門,及至她到了眼前,望一眼她過了三十卻是不像三十的年齡,看看她豔紅的嘴唇和挑逗人而又明亮的眸子,便終於又被她的誘惑帶進了深淵裡去。來的時候,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快樂。去的對候,留下了罪惡感所帶來的無盡恐懼,還有母親的責難,婭梅的嘲笑。有的時候,為了聊以自慰,也曾想人生在世,並無所他求,活一天說一天,自暴自棄地偷生算了,橫豎婭梅已經結婚,自己也大可不必對她念念不忘。可更多的時候,卻是獨自坐在屋裡,或站在站了大半生的老君廟小學的講臺之上,可怕地想著自己墮落的恐懼,一次次地死心要與淫邪一刀兩斷,乾乾淨淨活到死時罷了。站在邊上,望著天元這樣人生的過程,實在為他痛苦難受。然而,並不等他最後拿出這樣的舉動,人家就笑眯眯地逼他這樣了。第五個晚上,劉城的女人按時來到他家,做完那些事情,不慌不忙穿著衣服,說啞巴明天回來,明晚我就不來了。他說以後你都不要來了,我為這事提心吊膽。

  「我不會讓人知道,」她說,「我一共來了幾次?」

  他望著她那張平平靜靜的臉。

  她說:「五次吧?」

  他依然望著她那張俊秀平靜的臉。

  她說:「村裡人說你寫《歡樂家園》賺了很多錢,我也不會要你太貴,你看著給我吧。和你在一塊我高潮來得又多又快,有感情和沒感情就是不一樣。我恨那啞巴。恨歸恨,愛歸愛,我也總不能白和你睡。眼下興的是這,我若一分錢不要也無所謂,可那樣顯得我太傻。你不能讓我辦太傻的事情張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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