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七十六


  接下,村人便簇擁著進了張老師的新房,都說天元蓋的新房好漂亮喲,渾磚到頂,上下聞不到土腥的氣息,想不到吧婭梅。婭梅不說話,只在院裡仰頭望著房子,幾條掩蓋不住的深紋橫在她的額上,掛在她的眼角,很像有粗有細的樹枝極有章法地在天空掛著不動。走進屋子裡去,她說天元,老房子扒了?他說還沒有,她便如釋重負地坐了下來。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日常,她從一位在村裡時,常常罵俏的嫂子手裡接過一個滿是拉鍊的大包,和任何一個久不回家的村人一樣,抓出許多只有省會才能買到的透心精糖,什錦軟糖及進口的美國巧克力,給大人孩子娃各人一把或者半斤,然後讓大家坐下,大家反倒成了客人似的,拘拘謹謹,說你坐你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然後就都坐了。沒有凳的坐在門檻上,門墩上,亂哄哄地問些省會的傳聞,說亞細亞大樓到底幾十層?她說不到十層,哪敢幾十層。又問二七紀念塔到底是不是二十七層?亞細亞城、鄭州服裝城等等,真的和縣城一樣大?這些又親切、又可笑的問話,她都很樂意地做了回答。問至最後,忽然有個女人說:

  「婭梅,你又嫁個男人沒?」

  「沒有,」她說:「一個人過。」

  那女人說:「不再成個家該有多受累。」

  她說:「不累,也沒合適的。」

  這樣直到日落盡去,村頭一如既往地響起女人喚娃兒吃飯的聲音。村人們才零零散散走去。天元也才從灶房端出一碗荷包蛋來。她送走了最後幾個老嫂小妹,回來接過天元煮的荷包蛋,認認真真轉著身子,把房子看了一遍,最後把目光擱在了天元身上。

  「蓋房子借債了吧。」

  「沒有。」

  「我想著不會沒有,借了你讓我還。」

  「真的沒有。」

  她開始吃他煮的荷包蛋。一切都是熟識的,溫暖的,似乎和她在張家營時一模一樣,不僅是這白裡包黃的荷包蛋的味道,就連盛蛋的陶碗,也是她在這裡時,特意去鎮上買的那種不大不小的細花瓷。僅僅在端到這碗的那一刻裡,一種又苦又熱的血液便開始在她脈管裡急速流動,使她感到,僅僅是為了端一端這碗,吃一個天元煮的荷包蛋,千里迢迢回來一次,怕也是值得的。

  他在她對面坐著看她。

  「既回來了就多住幾天。」

  她說:「你不是還要去洛陽教人家的學生。」

  他說:「不大緊的。」

  她說:「這一年我老做夢,老夢見你媽叫你貓兒貓兒。」

  他說:「我小的時候就叫貓兒。」

  她說:「我在張家營幾十年也沒聽誰說過。」

  他說:「你快些吃,鍋裡還有。」

  婭梅便一邊大口吃著,一邊用手撫摸著臥在身邊的黃黃,她哭了,黃黃也流了老淚。這樣把碗端在手裡吃飯,是已經十五年沒有過了,不要說在省會鄭州,就是一般的城鎮人家,吃飯也不許把碗擎在手裡去左顧右盼,更何況這些歲月,隨著亞細亞酒樓在亞細亞商業大街的進一步鞏固繁榮,她除了早餐,中午、晚上兩頓,不是你請我,便是我請你,一頓飯被幾家商人請去,也是極為時常,哪還允許你獨自端著一個大碗,逍遙自在。屋門外的院裡,依舊如了鄉俗,栽滿了一棵棵小桐樹。桐葉已經長大,每片葉上,都點點滴滴著幾粒鳥屎。被夕陽的最後一抹餘輝驅趕回來的麻雀,在那小樹上啁啾成一團,嘰嘰喳喳竹竿斷裂似的叫聲,果子一樣從樹上熟落下來,跌跌撞撞地滾進屋子裡。新房子還有一種潮濕的氣息,然這氣息的涼意,卻又有幾分浸人心肺。婭梅想到了什麼試論都市的一本書籍,書上說都市不過是一個操著賣笑生涯的妓女。大意是,因為錢的誘惑,妓女再也不會顧及貞操問題,甚至唯恐自己接客不多,破得不夠;在某些時候,那被玷污的肉體裡也還蘊藏著一絲純潔的精神,精神的貞操,卻不是金錢的力量所奪去的,可惜都市越大,也越加繁華,那一絲精神的貞操,也往往在不經意之間被淹沒,有如一場氾濫的大水和一塊長了青苗的土地,土地哪能是洪水的敵手。還說,只有鄉村,遠離都市的鄉村,才是純潔的少女,永遠保護著她珍貴的貞操。在那鄉村裡,一聲鳥叫,一抹夕陽,一支雁隊,一縷炊煙,一群牛羊,一句鄉村人粗野原始的笑駡,無不顯示著鄉村貞操的聖潔。

  她說:「天元,你這樹栽的好像密了。」

  他說:「等長成椽子,就隔一棵砍一棵。」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