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六十九


  總是這麼叮叮噹當幾句,當他逼她把話說到決斷的時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把目光擱在高遠的天空之上,就是擱到屋裡桌上母親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陽,暖起來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鏡子一樣照在身上。張老師有些瞌睡。昨夜兒,他被另一個女人的情愛所亂,弄得一夜未眠,今兒醒來,已臨近午時。不消說,她也是一夜未睡,要不她會早早起來燒飯,如十五年前一夜。她回來五天,已經燒過兩次早飯。可是今天她沒起。眼下,午飯他都燒好了。午飯照她所說,燒的是酸漿麵條,煮了黃豆,炸了辣椒。十五年前她身為張家營人的媳婦,愛吃酸漿麵條,是鄉村的境況裡,只有這樣好吃。十五年後,要他到五裡外的做豆腐人家舀來半桶酸漿,怕僅僅是為了換換省會華貴的口味罷了。酸漿麵條蓋在火上。前些天,她向是準時十二點回來吃飯。可今兒,她就是同他一樣一夜未睡,想必這時候也該醒了。母親說,貓兒你去叫她回來吃飯。他在門口的日光中慵懶不動,說一會她會回的。母親說飯時你們好好說說,別爭別吵。他說她沒說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親說也許她要變的,我去喚她回來。張老師終於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間,感到一條影兒從眼前晃了過去,如同一隻飛鳥的影子,從他曬暖的臉上一掠而過。他想到,是母親去了老宅的三間舊屋。

  婭梅回來,一直住在老宅。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畢竟半生夫妻,無論何因何故,到頭來都還沒有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說遭人舌議;就是自己,雖不會有什麼激動不已的事情,不會讓情感汪汪洋洋,滿山遍野得鋪天蓋地,但你說不會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卻是誰都不可料斷。說到底是曾經和和諧諧夫妻了一場。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婭梅節衣縮食的財產,到這新的世紀之初,雖房子頗像三間草房,又沒有偉人住過草房的紀念意義,卻也畢竟在那三間屋裡,庫存了她這一生最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親到了這屋裡時候,婭梅已經醒來,透過睡亂的頭髮,正看那午時的日光,在柳條窗上跳來跳去,舞步輕柔如一條綢帶在窗上隨風起落。她眼睛半睜半閉,正看那省會舞臺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陽光的時候,她聽見母親說梅子,天元把飯燒好了,你愛吃的酸漿麵條。她渾身一個驚怔,抬起頭來,看到的是滿屋子空空蕩蕩,除了當初掛全家福照片的釘子還蒼繩一樣落在牆上,這屋裡留下的就僅有她那滿是塵灰的記憶了。她扒開枕頭,看看手錶,時針分針,正好合二為一。沒料到,在這屋裡竟能睡到中午十二點,委實在十餘年來,尚數首次。她撩了一把頭髮,毅然地從床上坐將起來,動作之快,仿佛因為遲起,誤了她一樣事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個決斷,就無法再告訴天元。

  她不走了。她決計不再走了。五十歲的年齡使她最終明白,省會那兒除了有她的大筆存款和一筆固定的巨額進項,剩餘的,大凡人所之需,都還在張家營子。

  她要去告訴天元,說我不走了,你也留下吧,我們今晚就合住在一塊。如同那年她從省會過年回來,在檯子地的一夜一樣。省會的那個世界,說到底不是她的情感所寄,以為十五年的奮鬥歷程,是她人生的一段華彩篇章,可到這張家營子一看,方知她人生最大的破綻,也正在這十五年之間,也正在鄭州的亞細亞大街之上。終於明瞭那樣一個如輪子無休無止旋轉著的世界,軸心並不是自己和自己一樣的人,而是唐豹,和豹子一樣的人。可是,她又總是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她在鄭州那些人生破綻告訴天元。也許說了,他會感到噁心。如若不說,她又怕有一天天元知道,會導致一場更大的淒慘。然而,她卻不知,她在省會的一切作為,天元通過母親的雙眼,已經看得十分明瞭。就是她第二次婚姻的失敗,連她在四十多歲奇跡般地重新懷孕,又生下一個男嬰的小屍,母親也已見了多次,想母親哪能不告訴自己的兒子,無非做兒子不敢相信,母親所說都是實情而已。她畢竟是死過十年的人,所言所為,哪能讓活人百分之百的信以為真呢。

  於是,自己不親口說了這些,他天元又如何肯相信你婭梅是決計真的打算回到鄉土社會裡來?在張家營子,伴著亡母、亡兒還有黃黃了此一生呢?如此地思前想後,婭梅猛然折身坐起,穿衣時手卻緩緩慢慢了下來。

   91

  婭梅不會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被母親拾在眼裡。不會知道,她與人再婚時候,婆母的亡靈,曾在一天夜裡,追星趕月地飛往省會,到亞細亞大街的亞細亞酒樓找到了她。那時候她正睡著,那個她在郊區碧沙崗找到的男人躺在她的身邊。三天之後,他們將在亞細亞大街舉行震動半個省會的豪華婚禮。夜深了,他說他想睡這,她就讓他睡在了酒樓。突然到來的愛情,火炭一樣烤得她渾身酥軟,精疲力竭。她原沒想到,他對床上的事情,竟那麼諳熟通達。他小她十歲,是省會一家大廠的工會主席,酷愛繪畫藝術,曾經有畫冊出版。當然,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他給出版社拉了大量廣告。那些作品,放在書店的書架上,無人問津也很正常。人們不需要關心這些事情。然若作者拿著這些東西送人,對方便會對那些作品津津樂道,對作者起敬而肅然。梅是在日蝕以後看見他的,他原來就在碧沙崗一角坐著,面前放了寫生的畫架。在漸次退去日蝕的黑色之後,正是午時十二點整,陽光燦爛純淨,市內響起了一陣陣雀躍的呼喚。這時候,他朝她走了過來。他說你是亞細亞酒樓的李經理?她說我是李婭梅。他說我每個星期天都在這兒等你。他們便如此認識了。他對她的癡情使她受寵若驚。他把他的畫冊送她的時候,她翻著那些碧沙崗的風景素描,雖說不出好在哪兒,可也說不出不好在哪兒,只是油墨的香味,一頁一頁地在她面前風風雨雨。她想到了她與天元合寫的《歡樂家園》,被一場大火化為淡白的灰燼。等第二次將近完稿時候,早已時過境遷,社會上正開展一場前所未有的清除精神污染運動,省裡的出版社被一刀砍了,出版計劃自然擱淺。拿著那本中國畫的畫冊,她雖然沒有表現出對情人才華的驚訝,但她小心翼翼地將畫冊收藏起來,事實上已被人家所征服。床上的事情,一旦如火如茶,不消說誰都顧不了對那些技巧來源的追尋,只渴望他們真的置身於沙漠之中,世界在他們面前驟然消失,只留下赤裸裸兩條身子,緊緊廝連,分他們不開。可一旦過去了情欲的風雨,男的獲得了一種滿足,安安然然睡得香熟,女的便要睜著雙眼,要麼望著空洞的人生,去刨根問底地思索那些陌生的快活,到底是什麼一個源頭;要麼,蒙著那暖暖和和的被子,回味剛剛過去那一瞬間的享受,盡可能拉住那快活的尾巴,長時間的讓快活留在身邊。那一年婭梅已經四十四歲,太陽月亮、冷冷熱熱,實在經過了太多太多。去回憶剛剛過去的一場風雨,一是被他點燃的欲火燒得口乾舌燥;二是對他於床第之事的通達不寒而慄。於是,她一夜睜著雙眼,死死盯著頭頂的藍色吊燈。至天亮時分,她想睡了,婆母忽地飄然而至,坐在她的身邊。深秋的天氣,婆母的臉被凍成一種紫青。她說天元好吧?她說他還在教書。她說他成家沒有?婆說他死也不成家了。這時刻,便有兩行熱淚,秋風落葉一樣淒然而下。婆母去她臉上擦了一把眼淚,繞床走了半圈,望著睡熟的男人。

  她說:「就是他吧?」

  梅說:「是他。」

  她說:「這人面色陰沉,心裡藏有東西。」

  梅說:「他人不壞,我們認識了二年。」

  她說:「你要小心,不能和他結婚。」

  說完這些,她便起程回家,說趕至天亮以前,還要回到張家營去。梅讓她拿些錢去,她說天元不要,她和孫子強強又用不了這邊的錢。又問些強強的日常情況,她又說滿好,讀書識字去了,說奶孫倆在那邊相依為命,日子順順當當。送她下樓時候,婭梅左看右看,想讓婆婆捎上一樣東西,婆婆卻說,你這些東西,都是那男人看上了的,如何也不肯拿上一件。第二天,婭梅從床上醒來,那人已經洗涮一畢。西裝領帶,齊齊整整,立在窗前,正朝亞細亞大街出神。臨冬的清風,從半開的窗戶蜂擁而至,屋裡牆上他精心畫的碧沙崗國畫,在微微動著,極如響過的琴弦在最後顫抖。他看她醒了,慌忙關上窗戶,過來坐在昨晚婆婆坐過的地方,說婭梅,你可真不容易,一個女人家混到有這份家產。

  她說:「結完婚這些都歸你管吧。」

  他說:「可以幫你一些,但我想自己辦一家康華文化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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